文艺汇演像一块投入班级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报名表在班长王磊手里成了烫手山芋，他愁眉苦脸地在教室里逡巡，像兜售滞销商品的推销员，逮住谁都要问一句“会点啥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既期待又逃避的微妙氛围。
陈默把自己缩在靠墙的座位里，像一只极力降低存在感的蜗牛。每一次王磊的脚步声靠近，他的神经都会绷紧，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吉他？不，绝对不行。那只是他深夜无人时的呓语，是他心事的隐秘出口，绝不属于喧嚣的舞台和刺目的灯光。他只想藏匿在阴影里，用沉默砌起一道安全的墙。当王磊再次投来询问的目光时，他几乎要把头埋进桌肚，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重复着“真不会”，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刺。
秋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似平静地翻着书页，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总是不由自主地滑向那个靠墙的角落。她看到陈默在王磊靠近时瞬间僵直的脊背，看到他低垂眼帘下掩藏的紧张，看到他每一次拒绝后如释重负却又更深地缩回壳里的姿态。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搅。是鄙夷他的怯懦？还是……一丝感同身受的理解？她迅速掐灭了后者。她不该理解他。那把冰冷的黑伞，那个被死死护住的相机盒，物理课解围后他依旧只追随林小满的目光……这些画面如同冰冷的铁锚，沉在她心底的湖底，提醒着她保持距离。
“秋禾！”王磊最终还是把希望押在了她身上，苦着脸走过来，“算我求你了！咱们班总得有个能拿得出手的吧？你那古筝，高一露那一手，多惊艳！再捡起来练练呗？时间还有！”他双手合十，就差作揖了。
周围的同学也纷纷附和：“对啊秋禾！救救班长吧！”
“秋禾上吧！我们给你当啦啦队！”
“秋禾秋禾！”
林小满也凑过来，抱着秋禾的胳膊晃：“秋禾~你就答应嘛！你弹古筝的样子超有气质的！我给你伴舞好不好？虽然我可能跳得不太好……”她眨巴着眼睛，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被众人期待的目光包围，秋禾感到一丝无奈，也有一丝久违的被需要的暖意。她确实很久没碰琴了，指尖的茧都消退了。但看着王磊快哭出来的表情，再看看好友林小满亮晶晶的眼神，拒绝的话在喉咙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
“好吧……”她妥协了，语气带着点认命的无奈，“但我真生疏了，弹得不好别怪我。而且琴得从家里搬来，挺麻烦的。”她提前打着预防针。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琴我找人帮你搬！”王磊大喜过望，如蒙大赦，立刻在报名表上刷刷写下秋禾的名字和“古筝独奏（或合奏？）”，后面那个问号是他看向林小满的。
“小满，你真伴舞？”王磊眼睛发亮。
“啊？我？”林小满没想到秋禾这么快答应，更没想到自己随口一提被当了真，顿时有点慌，“我…我就那么一说…我好久没练了，动作都忘光了……”
“哎呀没关系！还有时间！就当玩嘛！”王磊哪肯放过这“买一送一”的机会，热情地怂恿着，“秋禾弹琴，你跳舞，绝配！咱们班节目肯定炸！”
周围的同学也跟着起哄。林小满被架得有点下不来台，求助地看向秋禾。
秋禾看着好友窘迫又期待的眼神，心软了。她知道林小满喜欢跳舞，只是有些怯场。“试试呗？就当陪我。”她轻声说，带着鼓励。
林小满犹豫了一下，看着秋禾温和的笑容，最终红着脸点了点头：“那…那好吧。不过跳得不好你们不许笑我！”她挥舞着小拳头，故作凶狠地“警告”大家。
“耶！”王磊激动地一拍桌子，“搞定！秋禾林小满组合！古筝伴舞！就这么定了！”他像打了胜仗的将军，昂首挺胸地拿着终于不再空白的报名表走了。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欢呼和掌声。
陈默远远地看着被簇拥在中心、带着点羞涩笑容的林小满。她答应跳舞了……这个认知让他心头微微一颤。他想象着她在舞台灯光下的样子，一定像所有聚光灯追逐的焦点，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而他，注定是台下最不起眼的一个观众。一丝苦涩悄然蔓延，但更多的是一种隐秘的期待。能光明正大地、在人群中看着她起舞，似乎……也不错？他垂下眼，将那份卑微的期待小心地藏好。
秋禾的目光扫过欢呼的人群，最后，极其短暂地，在那个靠墙的角落停顿了一瞬。陈默依旧低着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她收回视线，心底那点因为节目敲定而升起的微澜，瞬间被一层薄冰覆盖。他果然只在意林小满的决定。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留下一个微小的折痕。
文艺汇演的分组尘埃落定，但陈默的“灾难”并未结束。班长王磊显然深谙“一个都不能少”的动员精神。几天后，一张新的通知贴在了教室后面的公告栏上：为了营造氛围，每个班需要提供至少十张展现“青春风采”的主题照片，用于汇演前的宣传展板和暖场PPT。
负责收集照片的任务，毫无悬念地落在了宣传委员苏晓头上。一个文静内向、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苏晓拿着一个小本子，开始在教室里“点兵点将”。
“张宇，我记得你运动会上跳高的照片超帅的！贡献一张？”
“赵晓雯，你上次艺术节画画的侧脸照可以吗？很有感觉！”
“秋禾，林小满，你们排练的时候我能抓拍几张吗？肯定好看！”
……
被点到名的同学大多爽快答应，或者害羞地点头。苏晓在本子上认真地记下名字和照片类型，一步步向教室后方移动。
陈默的心随着苏晓的脚步声再次提了起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当苏晓停在他桌前，推了推眼镜，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期待时，这预感成了真。
“陈默同学，”苏晓看着他，“我记得……你好像有相机？对吧？”她的话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陈默耳边炸响！他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褪去血色，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她怎么知道的？！
上周五下午，相机盒子被林小满不小心带出来摔在地上的场景，如同慢镜头般在他脑中回放！当时教室里人不多，但苏晓……好像是在的！她坐在靠后的位置看书！她看到了！她一定看到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陈默。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太阳底下，无所遁形。他放在桌下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
苏晓似乎没察觉到他巨大的情绪波动，或者说，她习惯了陈默的沉默寡言，以为这只是他性格使然。她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我就记得我没看错！那……能麻烦你帮忙拍一些照片吗？主题就是‘青春飞扬’，拍同学们课间、活动、或者准备汇演的样子都可以！不用太专业，自然真实就好！你看……行吗？”她语气诚恳，带着点请求的意味，把本子和笔递到陈默面前，等着他写下“同意”。
陈默看着递到眼前的纸笔，感觉像看着一张无形的审判书。答应？意味着他必须拿起相机，在人群中穿梭，将镜头对准他人……这对他而言，无异于公开处刑。更可怕的是，他无法控制镜头会捕捉到什么，会不会……不小心对准不该对准的人？会不会暴露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拒绝？苏晓期待的眼神，还有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像无形的压力网，将他牢牢困住。他找不到任何合理的、不显得怪异的理由拒绝一个如此“正当”的班级任务。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下。他感觉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呼吸困难。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的沉默，在陈默的感觉里，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可以的！”一个响亮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张宇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把揽住陈默僵硬的肩膀，笑嘻嘻地对苏晓说，“宣传委员放心！我们默哥技术好着呢！保证完成任务！是吧默哥？”他用力拍了拍陈默的后背，力道大得让陈默一个趔趄。
陈默被张宇拍得几乎灵魂出窍，在苏晓殷切的目光和张宇“鼓励”的拍打下，他像是被赶鸭子上架，最终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好……行……”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认命般的绝望。他颤抖着手，在本子上自己的名字后面，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同意拍照”四个字。笔迹虚浮无力，如同他此刻的状态。
苏晓开心地收起本子：“太感谢了陈默！回头我把具体要求发你！”她心满意足地走向下一个目标。
张宇看着陈默面如死灰的样子，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坏笑：“怎么样默哥？哥们儿够意思吧？给你个光明正大‘观察’的机会！”他故意把“观察”两个字咬得很重。
陈默猛地转头瞪向张宇，眼神里充满了被戳穿的惊怒和一丝冰冷的警告。张宇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开个玩笑嘛……别这么认真……”他嘀咕着转回身去。
陈默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像刚经历了一场酷刑。书包侧袋里，那把冰冷的黑伞似乎隔着布料在嘲笑他。他被迫从阴影里被拖拽出来，暴露在阳光下，还要拿着他最隐秘的“武器”……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的恐慌和无措。
午休时间，食堂人声鼎沸。林小满端着餐盘，像一只轻盈的小鹿，在拥挤的桌椅间穿梭，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终于，在靠窗的位置，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顾阳学长。他和几个高三的男生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姿态放松。
林小满的心跳瞬间加速。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脸上堆起自认为最甜美自然的笑容，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餐盘里，除了她自己的饭菜，还多了一个洗得干干净净、装在透明保鲜盒里的红苹果，饱满诱人。
“顾阳学长！”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顾阳闻声抬起头，看到是林小满，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哦，是小满学妹啊，有事吗？”他旁边的几个男生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被几道目光注视着，林小满的脸颊微微发热。她努力保持着笑容，把手里的保鲜盒往前递了递：“那个…我…我妈买了好多苹果，吃不完…这个…给你！”她语速飞快，像是怕慢一点勇气就会消失。
顾阳看着递到眼前的苹果，又看看林小满微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笑了笑，很自然地接了过来：“谢谢啊，学妹真有心了。”他的态度大方坦然，带着学长对学妹的温和。
林小满心里的小烟花瞬间炸开了！他收了！他对自己笑了！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学长！你…你下午还打球吗？”问完才意识到自己太唐突，脸更红了。
“下午？”顾阳想了想，“应该会吧，活动课去活动活动筋骨。怎么，学妹也来看球？”他随口问道。
“嗯！看！我一定去！”林小满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星星，完全没注意到旁边几个男生交换的、带着了然笑意的眼神。
“行啊，欢迎。”顾阳笑着点点头。
目的达到，林小满心满意足，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回了自己和秋禾的座位，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成功啦？”秋禾看着她这副样子，忍不住笑着问。
“嗯！”林小满用力点头，拿起筷子，却没什么心思吃饭，还沉浸在刚才的喜悦里，“他收了苹果！还说下午打球，欢迎我去看呢！秋禾，下午活动课陪我去篮球场好不好？”
秋禾看着好友雀跃的样子，心里也为她高兴，点点头：“好呀。”她夹起一块青菜，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食堂另一端。陈默一个人坐在靠角落的位置，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饭。他面前只有简单的两素一饭，吃得很慢，很安静，像一幅静止的、被遗忘在热闹角落的剪影。与林小满此刻周身洋溢的明媚光彩，形成了鲜明到刺眼的对比。秋禾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她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餐盘上。
下午活动课，操场上一片喧腾。篮球场边围了不少人，大多是女生。顾阳所在的校队正在进行队内训练赛。他穿着红色的球衣，身形矫健，在场上奔跑、跳跃、投篮，动作流畅有力，每一次进球都能引起场边一阵小小的欢呼。
林小满拉着秋禾，挤到了最前面。她兴奋地看着场上那个耀眼的身影，每一次顾阳拿球，她的眼睛都亮得惊人，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小声喊着“加油”。当顾阳一个漂亮的三步上篮得分，引来更热烈的掌声时，林小满激动得跳了起来，脸颊因为兴奋而绯红。
秋禾站在林小满身边，目光却有些游离。篮球场上的激烈对抗和场边的热情呐喊，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在外面。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被迫拿起相机的角落。
此刻的陈默，正经历着比球场对抗更让他煎熬的“战斗”。他脖子上挂着那个黑色的、沉甸甸的单反相机，像挂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不自在。宣传委员苏晓给他的“任务清单”像紧箍咒一样勒着他的思维。他拿着相机，在操场边缘、教学楼回廊下、花园小径旁……像一抹格格不入的游魂，漫无目的地逡巡着。
他不敢靠近人群密集的地方，尤其是篮球场那边传来的阵阵欢呼，让他心慌意乱。镜头在他手里，重若千钧。每一次抬起，都需要莫大的勇气。他试着将镜头对准几个在草坪上聊天的女生，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对焦框在取景器里乱晃。按下快门的瞬间，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拍出来的照片构图歪斜，人物模糊，惨不忍睹。
他又尝试拍摄花园里的几簇开得正盛的月季。这次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调整焦距，寻找角度。然而，当镜头里清晰呈现出娇艳欲滴的花瓣时，他却鬼使神差地……缓缓移动了镜头。取景框的边缘，恰好框进了篮球场的一角。那个穿着红色球衣、高高跃起的身影，以及场边那个穿着浅蓝色校服、兴奋地跳起来鼓掌的浅杏色发绳女孩……
像被电流击中！陈默猛地移开相机，仿佛镜头烫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在干什么？！他怎么能……他用力甩甩头，将那个危险的画面驱逐出脑海。不行，绝对不行！他像是做贼被抓了现行，仓惶地逃离了花园，躲到了教学楼后面最僻静的回廊角落。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墙壁，他才敢大口喘息，手里的相机滑落到胸前，微微晃荡着。
秋禾在篮球场边站了一会儿，感觉有些气闷。林小满的注意力全在球场上，无暇他顾。她低声对林小满说：“小满，我去下洗手间。”林小满头也没回，只胡乱地“嗯”了一声。
秋禾挤出人群，沿着教学楼旁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想透透气。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香樟树，洒下斑驳的光影。就在她走到教学楼后方的僻静回廊时，脚步顿住了。
她看到了陈默。
他背对着她，身体微微佝偻着，靠在廊柱上，脖子上的黑色相机带子垂在胸前。他低着头，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透着一股浓重的疲惫和……挫败？他手里紧紧攥着相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在跟什么无形的力量较劲。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股萦绕不去的阴郁和抗拒。
秋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陈默。不是面对林小满时的紧张羞涩，也不是被张宇调侃时的窘迫恼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孤独和无力。那个被他死死护住的相机，此刻成了他无法摆脱的负担和枷锁。
她看着他僵硬的背影，看着他紧握着相机如同握着烙铁的手，脑海里再次闪过那个猜测——相机里，是不是藏满了林小满的影子？这个念头带着尖锐的酸楚再次袭来。她本该冷漠地走开，像他归还那把伞时她表现的那样。可是，看着他此刻挣扎在自我囚笼里的样子，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忍，像细小的藤蔓，悄然钻破了她心底冰封的土壤。
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朝他走近了两步。脚步声在安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默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过身！当看清是秋禾时，他眼中的惊惶瞬间被更深的警惕和窘迫取代。他下意识地将相机往身后藏了藏，动作僵硬又笨拙，仿佛她是什么危险的窥探者。
“你……”秋禾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问他拍照顺利吗？这显然是明知故问。安慰他？她以什么立场？她甚至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走过来。
陈默看着她，眼神闪烁，嘴唇紧抿着，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戒备状态。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气喘吁吁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秋禾！原来你在这儿！”林小满小跑着过来，脸颊红扑扑的，额角带着运动后的薄汗，眼睛亮晶晶的，“顾阳学长他们打完球走啦！我们也回去吧？”她亲昵地挽住秋禾的胳膊，这才看到站在旁边的陈默，以及他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咦？陈默？你也在啊？在拍照吗？”
陈默看到林小满，身体更加僵硬了，尤其是看到她目光落在相机上时，他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了一小步，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拍点…素材。”声音干涩得厉害。
“哦，”林小满没太在意，她的心思显然还在刚才的球赛上，兴奋地对秋禾说，“秋禾秋禾！你刚才没看到，顾阳学长最后一个压哨三分球，太帅了！全场都炸了！……”她叽叽喳喳地分享着，拉着秋禾就要走。
秋禾被林小满拉着，身不由己地转身。在离开前，她最后看了陈默一眼。他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低着头，避开了她的目光，也避开了林小满好奇的注视。阳光落在他低垂的脖颈上，勾勒出一道脆弱又倔强的弧线。他整个人，像一张被拉满却又无处释放的弓。
秋禾的心，像是被那紧绷的弦轻轻刮过，留下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涩痕。她转过头，听着林小满雀跃的声音，跟着她离开了这片寂静的回廊。身后，陈默紧绷的身影，在她心里投下了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放学后，轮到林小满和秋禾值日。两人分工合作，秋禾擦黑板，林小满负责扫地。
“哎呀！秋禾你快看！”林小满扫到陈默座位附近时，忽然叫了一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黑色的东西，“这不是陈默的相机吗？怎么掉地上了？”她拿着相机，好奇地翻看着。
秋禾擦黑板的手一顿，转过身。看到林小满手里的相机，她的心猛地一跳！那个被陈默视若珍宝、甚至不惜在她面前失态也要护住的黑盒子！
“可能是他走得急，不小心掉出来的吧？”秋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走过去，“给我吧，我认识他同桌张宇，回头让张宇还给他。”她伸出手。
林小满不疑有他，把相机递给了秋禾：“嗯，也好。他好像挺宝贝这个相机的，上次反应那么大。”
秋禾接过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手生凉。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相机……里面到底有什么？
“小满，”秋禾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教室后面那排柜子顶上好像有点灰，我够不着，你能去擦一下吗？我弄点水去。”她指了指教室后面。
“哦，行啊！”林小满爽快地应下，拿着抹布走向教室后方。
支开了林小满，教室里只剩下秋禾一个人。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相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揣了一面失控的鼓。一个声音在理智地警告：不要看！这是侵犯隐私！但另一个声音，带着强烈的不甘和探究欲，如同魔鬼的低语：看看吧，看看他到底藏了什么！看看那个让他如此紧张、如此失态的秘密，是不是真的……全是她？
指尖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摸索着相机侧面的按钮。她记得陈默上次好像是这样开机的……她按了一下电源键。相机屏幕瞬间亮起，发出幽幽的光。
秋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幕显示的是正常的拍摄模式。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指颤抖着，按下了那个标着三角箭头的回放键。
屏幕一闪，跳出了存储的照片。
第一张，是模糊晃动的几个女生背影，构图歪斜——显然是他最初尝试的失败品。
第二张，是几朵虚焦的月季花，背景一片模糊。
第三张……秋禾的手指猛地顿住！呼吸瞬间停滞！
照片上，是篮球场的一角。焦点清晰地落在篮筐上，但画面的边缘，极其巧妙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两个身影：顾阳学长高高跃起，手臂伸展，篮球即将离手。而在场边，林小满正仰着脸，双手放在嘴边呈呼喊状，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崇拜和喜悦，浅杏色的发绳在阳光下跳跃着光点。
照片的构图带着一种无意识的、却精准无比的“巧合”。被虚化处理的前景（篮筐）和背景（其他观众），使得边缘的这两个人像被舞台追光灯单独照亮的主角。顾阳的力量感，林小满的生动明媚，被瞬间定格，充满了动感和青春的气息。这绝不是一张随手拍下的废片，这分明是……一个沉默的镜头后面，一颗心无法自控的聚焦和告白！
秋禾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她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盯着林小满那张灿烂的笑脸，盯着照片背后那个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事实——陈默的镜头，他的心，他所有的隐秘和紧张，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只属于林小满一个人！
那个在雨中狂奔的傻瓜，那个死死护住相机的惊惶少年，那个在物理课上为他解围却只换来他依旧追随林小满的目光的可怜虫……所有的画面，所有的酸楚，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都被这张照片冰冷地、残酷地证实了！
一股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酸涩和痛楚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瞬间淹没了她！像是有人用冰冷的钝器狠狠砸在了她的心口，疼得她几乎弯下腰。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胀，视野瞬间变得模糊。
“秋禾！水弄好了吗？”林小满的声音从教室后面传来，带着点疑惑，“柜子顶擦好了哦！”
秋禾猛地惊醒！像被烫到一样，她飞快地按下了删除键！屏幕上跳出确认提示。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颤抖，再次按下了确认！
照片消失了。屏幕上跳回前一张虚焦的月季。
她迅速关掉相机电源，动作快得近乎粗暴，仿佛要掐灭什么罪证。冰凉的相机外壳在她滚烫的手心里，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好了！”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转身走向教室后方，“我这就来拖地。”她将相机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林小满不疑有他，哼着歌继续收拾工具。
秋禾拿起拖把，浸入水桶。冰凉的水漫过手背，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心口那片燎原的灼痛和冰冷刺骨的酸涩。她用力地拧着拖把，水珠四溅，像是在拧干自己那颗被酸楚浸透的心。每一次弯腰拖地的动作，都牵扯着胸口那尖锐的疼痛。
相机冰冷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她通红的眼眶和紧咬的下唇。教室里只剩下拖把摩擦地面的单调声响，和她胸腔里无声的、震耳欲聋的崩塌声。那个在回廊里孤独挣扎的背影，此刻在她心里，已经彻底凝固成了一张名为“绝望单恋”的、永不褪色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