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机里那张被删除的照片，像一道无形的、却深可见骨的伤口，横亘在秋禾的心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隐秘的疼痛，提醒着她那个残酷的真相。陈默的世界，没有一丝缝隙属于她。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或许真的只是一座通往林小满的、沉默而可悲的桥梁。
这个认知带来的冰冷和酸楚，像一层无形的隔膜，笼罩了秋禾。她开始下意识地、刻意地避开陈默。走廊上远远看见他走来的身影，她会立刻转身绕道；小组讨论时，她会尽量不与他有眼神接触，发言也简短疏离；就连物理课代表收作业，她也会让前排的同学传递，避免直接递到他手上。那把冰冷的黑伞带来的短暂“联系”，被她亲手斩断，并埋入了更深的冰层之下。
陈默并非毫无察觉。秋禾的疏离像一种无声的冷空气，悄然弥漫在他周围。物理课上那道曾经替他解围的目光，如今总是刻意地掠过他，落在虚空里。偶尔在狭窄的过道相遇，她会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侧身，留下一个冷淡的侧影。这种变化细微却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
起初，陈默感到的是一种莫名的轻松。秋禾不再看他，意味着他不必再承受那偶尔会让他心烦意乱的目光，不必再为物理课解围后那点微妙的“人情”而困扰。他可以更安心地、更不受打扰地沉浸在自己的角落里，继续他沉默的守望。林小满依旧是他世界里的太阳，她的笑容足以照亮他所有的灰暗。秋禾的疏远，不过是背景音里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消失了，他的主旋律依旧清晰明亮。
然而，当这种刻意的回避持续了几天后，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不适感，像水底悄然升起的气泡，开始在他心底浮起。他习惯了秋禾的存在——作为林小满的闺蜜，作为那个偶尔会和他有简短交集（哪怕只是传递物品或问一道题）的同学。她的突然“消失”，像房间里一件习以为常的家具被搬走了，虽然不显眼，却留下了一块空落落的、让人隐隐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尤其是在他因为文艺汇演照片任务焦头烂额、被苏晓催问进度而更加沉默寡言时，他偶尔会下意识地看向秋禾的方向，想寻求一点帮助的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被他迅速掐灭——她怎么会帮他？她甚至不愿意看他一眼。这种微妙的、带着点失落和自嘲的情绪，被他强行归咎于照片任务的压力和对林小满更深的专注。
文艺汇演的准备如火如荼，高二（3）班的节目排练也提上了日程。放学后的教室或者空闲的音乐教室，成了秋禾和林小满临时的练习场。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被王磊“征用”为排练时间。大部分同学都去了操场或图书馆，教室里只剩下秋禾、林小满，以及几个被王磊拉来“观摩”兼“打杂”的同学，张宇和陈默也在其中——陈默是被张宇硬拖来的，理由是“帮兄弟看着点东西”，实则是想让他“多接触接触”。
古筝被搬到了讲台旁的空地上。深褐色的琴身，流线型的岳山，二十一弦静静地绷紧，散发着沉静古朴的气息。秋禾坐在琴凳上，手指有些生疏地抚过冰冷的琴弦。她确实很久没碰了，指尖的茧早已消退，指腹触及琴弦时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陌生感。
林小满站在教室中央的空地，显得有些紧张，手脚似乎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秋禾…我…我们从哪里开始？”她求助地看向秋禾。
秋禾深吸一口气，努力驱散心底因为陈默在场而泛起的一丝异样。她强迫自己专注。“先试试你最熟悉的几个动作吧？随便动动，找找感觉，我试着跟你的节奏。”她将指尖放在弦上，回忆着最基础的指法和调式。
林小满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动作。几秒钟后，她开始随着自己脑海里的节拍，尝试性地舞动身体。动作有些犹豫，有些断续，带着明显的生涩感，远不如她平时走路时的灵动。
与此同时，秋禾的指尖落下。一声略显干涩、甚至带着点沉闷的琴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响起——“噔”。
琴音刚落，林小满的动作也恰好卡顿了一下，显得有些突兀和不协调。
秋禾皱了皱眉，调整了一下指尖的力度和位置，再次拨动琴弦。这次声音清亮了一些，但依旧带着试探性的犹豫。林小满随着这并不连贯的琴音，努力地舒展手臂，转圈，但节奏明显不对，动作也放不开，像一只被束缚了翅膀的鸟。
“停停停！”林小满自己先受不了了，懊恼地停下来，抓了抓头发，“不行不行！完全找不到感觉！动作全忘了！而且你这琴声……跟我想象的节奏不一样啊！”她有点沮丧地看向秋禾。
秋禾也有些无奈，手指悬在弦上：“我也生疏了，而且古筝的节奏本来就比较舒缓，跟你之前跳的爵士那种快节奏不太搭……”
两人面面相觑，排练陷入了僵局。教室里一片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被拉来“观摩”的张宇打了个哈欠，小声嘀咕：“这比物理课还催眠……”旁边的同学忍不住偷笑。
陈默坐在靠墙的座位上，低着头，仿佛对眼前的困境毫无兴趣，只专注地看着自己摊开的物理习题册。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思根本没在那些公式上。林小满沮丧的表情和秋禾略显无措的样子，都落入了他的余光。尤其是秋禾指尖拨动琴弦时那生涩的、不成调的旋律，像一根细小的羽毛，在他心湖最平静的角落，极其轻微地拂过。
那不成调的琴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笨拙的共鸣，仿佛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根沉寂已久的弦。他想起了自己房间里那把落灰的吉他，想起了那些无人知晓的黄昏，他抱着琴，将无法言说的心事揉碎在不成曲的旋律里。孤独，却自由。而此刻秋禾琴音里的生涩和摸索，竟让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在音乐世界里同样笨拙、同样寻求出口的自己。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诧。他立刻掐灭了它，将注意力强行拉回习题册。然而，那微弱的共鸣感，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留下了一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要不……”王磊看着僵持的两人，抓了抓后脑勺，试图打破僵局，“换个思路？秋禾弹个舒缓点的曲子，小满你……自由发挥？跳点柔美的？比如古典舞什么的？”他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林小满眼睛一亮：“古典舞？我小时候学过一点点！不过也好久没跳了……”她看向秋禾，“秋禾，你会弹《渔舟唱晚》吗？那个比较舒缓，也好听。”
《渔舟唱晚》？秋禾在记忆里搜寻着。这首曲子她高一练过，旋律优美流畅，描绘的是夕阳西下、渔舟归航的宁静画面，节奏确实比较舒缓自由，适合即兴发挥。
“我试试。”秋禾点点头，努力回忆着曲谱。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指尖再次落向琴弦。
这一次，旋律连贯了许多。清越悠扬的筝音如同潺潺流水，从她指下流淌出来。虽然依旧带着久未练习的生疏感，个别音符的力度和时值不够精准，但那古朴悠远的韵味已经初具雏形。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微微垂眸，沉浸在自己努力构建的音乐世界里。
林小满听着这舒缓熟悉的旋律，身体仿佛被唤醒了沉睡的记忆。她不再刻意去想具体的动作，而是闭上眼，随着那如水的琴音，自然地舒展肢体。她的手臂轻柔地划出优美的弧线，腰肢款摆，脚步轻盈地旋转、跳跃。虽然动作远不如专业舞者那般精准到位，带着明显的即兴和生疏感，但那份随着音乐自然流淌出的柔美和灵动，却像被春风唤醒的柳枝，充满了少女特有的清新气息。阳光在她旋转的裙摆上跳跃，浅杏色的发绳随着她的动作划出漂亮的轨迹。
教室里的气氛瞬间变了。张宇也不打哈欠了，和其他几个同学一样，看得有些入神。王磊更是激动地搓着手，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陈默的目光，终于无法控制地从习题册上抬起。他看到了沉浸在琴音中的秋禾，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宁静，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她的琴。那专注的侧影，竟透出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沉静而有力的光芒。
然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教室中央的林小满。她像一只在春光里翩跹的蝴蝶，轻盈，明媚，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天然的吸引力。她是天生的焦点，是聚光灯追逐的对象。两个身影，一个沉静如古潭映月，一个灵动似林间清泉，在夕阳的金辉里，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和谐的画卷。
陈默的心跳，在这一刻，因为那束永恒的光，毫无意外地加速了。林小满的舞姿牢牢地攫取了他的视线和心跳。然而，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潜意识深处，秋禾指尖流淌出的、那带着生涩却努力连贯的筝音，像一种无形的背景氛围，悄然浸润了他紧绷的神经，带来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舒缓。他看着她拨弦的手指，那专注的神情……一丝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异样感，像水面下转瞬即逝的气泡，在他心底某个角落悄然破裂，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排练渐入佳境。秋禾的琴声越来越流畅，林小满的舞姿也越发舒展自然。夕阳的金辉将教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就在这时，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教导主任背着手，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负责检查排练进度的学生会干部。他们是例行巡视，看看各班节目的准备情况。
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让琴声戛然而止，林小满的动作也僵在了半空。教室里的轻松氛围瞬间冻结。
王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迎上去：“主任好！我们……我们在排练呢。”
教导主任皱着眉，目光扫过讲台旁的古筝和站在教室中央、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红晕的林小满，语气带着惯有的严厉：“排练？就两个人？古筝加跳舞？这节目也太单薄了！气势呢？内容呢？看看人家三班的合唱，五班的舞台剧！你们这……”他摇摇头，显然很不满意，“太简单了！缺乏亮点！拿什么跟别的班竞争？回去好好想想，丰富一下形式！至少要有个像样的伴奏或者和声吧？光一个古筝，太单调！”
教导主任劈头盖脸的一顿批评，像一盆冷水浇在刚刚燃起的热情上。王磊的脸垮了下来，秋禾和林小满也面面相觑，刚刚找到的感觉瞬间被打散，只剩下沮丧和茫然。
“可是主任，时间……”王磊试图争取。
“时间挤挤总是有的！关键是态度！”教导主任不容分说地打断，“下周我再来看，要是还是这样，你们班节目就悬了！”他丢下这句话，背着手，带着学生会干部，像一阵冷风般离开了教室。
门被关上，教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刚才的温馨和活力荡然无存，只剩下压抑的沉默。林小满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小脸垮了下来：“完了完了……还要加伴奏……去哪找人啊？谁会啊？”
秋禾看着失落的林小满，又看看愁眉苦脸的王磊，心里也沉甸甸的。古筝独奏是她能想到的、也是她唯一能勉强应付的形式了。加伴奏？谈何容易？
王磊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讲台前来回踱步：“伴奏……伴奏……吉他？键盘？口琴？吹拉弹唱，咱班还有谁藏着绝活没露的？啊？”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教室里剩下的几个人。
张宇立刻缩了缩脖子，摆手：“别看我！我除了会吹牛，啥也不会吹！”
其他几个同学也纷纷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王磊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陈默身上，带着点绝望的希冀：“陈默？你……？”
陈默的心猛地一紧！他几乎是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抗拒：“不！我不会！真不会！”他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墙壁上贴，恨不得嵌进去，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仿佛被问到的不是才艺，而是他隐藏最深的罪证。吉他是他绝对不可触碰的禁区！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黑暗中的呓语，绝不能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教导主任要求加伴奏的压力，王磊绝望的询问，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让他只想逃离。
王磊看着他这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失望地叹了口气，彻底没了脾气。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行了行了，都散了吧！我再想办法……愁死我了……”
排练不欢而散。秋禾默默地收拾着古筝，林小满帮她一起。两人都没说话，气氛有些沉闷。秋禾的目光掠过角落里那个依旧像惊弓之鸟般僵坐着的陈默。看着他因为一个简单的询问就惊惶失措的样子，再联想到相机里那张被删除的照片，一股强烈的失望和冰冷的疏离感再次涌上心头。他永远只会缩在自己的壳里，为了守护他那些卑微的秘密，连一丝一毫的风险都不愿承担。而她，竟然还曾为他回廊里孤独的身影有过一丝不忍？真是可笑。她用力扣上琴盒的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张宇等人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他和陈默。他走到依旧僵坐着的陈默旁边，大大咧咧地坐下，胳膊搭在陈默肩膀上：“喂，默哥，真吓成这样？不就问你会不会个乐器嘛！看把你吓得，脸都白了！”他笑嘻嘻地，带着点没心没肺的调侃。
陈默紧绷的身体没有丝毫放松，他没看张宇，只低低地、带着余悸地说：“……别开这种玩笑。”
“行行行，不开不开。”张宇见他是真紧张，也收敛了玩笑，转而开始抱怨，“不过你说这教导主任是不是有毛病？好好的非要加什么伴奏！秋禾弹得挺好听的啊！小满跳得也不错！我看就是故意找茬……”
陈默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书包。张宇的抱怨像背景噪音，飘不进他的耳朵。他脑子里只有教导主任严厉的脸和王磊绝望的眼神，还有那把深藏在琴袋里、此刻仿佛散发着灼热温度的吉他。危机暂时解除，但他知道，只要汇演还没结束，这把悬在头顶的剑就随时可能落下。
“哎，对了！”张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拔高了，“默哥！照片！照片任务！苏晓下午还问我呢，说你拍得怎么样了？你这几天神神秘秘的，到底拍没拍啊？别到时候交不了差，苏晓哭给你看！”他想起宣传委员苏晓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又有点同情。
照片！陈默的心再次沉了下去。这个被他刻意遗忘、却又如影随形的任务，被张宇猝不及防地提了出来。相机里空空如也的存储卡像一张嘲笑的脸。他感觉刚消下去一点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在拍。”声音虚得连自己都不信。
“在拍？”张宇狐疑地看着他，“拍啥了？给我看看呗？让我也学习学习默哥的摄影技术！”他作势要去拿陈默放在桌上的书包，那里面的相机像一颗定时炸弹。
“别动！”陈默几乎是低吼出来，一把将自己的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像护崽的母兽，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恐慌，死死地盯着张宇伸过来的手。
张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看着陈默煞白的脸和惊弓之鸟般的姿态，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不是傻子，陈默对那个相机的过度紧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在教室摔倒时是，现在更是变本加厉。一个破相机，至于吗？
“喂……陈默，”张宇收回了手，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带着探究，“你老实告诉我，你那相机里……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压低了声音，目光紧紧锁住陈默躲闪的眼睛。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抱着书包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慌再次将他淹没。张宇的目光像X光，仿佛要穿透书包，看穿他内心最不堪的秘密。
“没……没什么！”他猛地低下头，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就是……就是些……风景……”这个蹩脚的借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张宇看着他这副样子，沉默了几秒钟。教室里的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最终，张宇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陈默紧绷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行吧，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不过照片的事……你自己掂量着办吧。”他站起身，背起自己的书包，“走了，默哥。你好自为之。”
张宇离开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陈默一个人。他依旧保持着抱着书包蜷缩在椅子上的姿势，像一尊绝望的雕塑。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消失在地平线下，暮色四合，教室里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将他吞没在越来越深的阴影里。
寂静中，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和他胸腔里那颗因为秘密而疯狂跳动、几乎要炸裂的心脏。相机和吉他，两个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了这无边的恐惧和孤独之中。秋禾的疏离，林小满的遥远，此刻都变得模糊，只剩下这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他无处遁形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