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在宋帝榻前守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快晌午时分,宋帝才幽幽转醒。
“成珺啊……”
她喜极而泣,立刻握住宋帝的手,“父皇我在,你终于醒了,现下觉得身体怎么样?我这就唤太医过来。”
宋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对守在金銮殿的其他人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对成珺说。”
金銮殿里只剩父女二人,宋帝眼眶微湿,“成珺,朕刚刚做了好长一个梦,梦见朕驾崩了……”
“父皇!”嘉宁最是听不了这种话,心中哽塞,立刻打断道:“梦都是反的,父皇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成珺,你听朕说。”
他顿了一下,声音虚弱道:“朕梦见朕驾崩后,成珩登基了,他为你指的驸马待你不好,你每天困在后宅里都很不开心……”
说到这里,宋帝看着眼前娇女,眼泪从眼角涌了出来。
他最爱的长女,备受他期待的长女,从小到大生怕她受一点委屈的长女,看着梦中她的样子他心都要碎了。
他只希望她能一辈子荣华富贵,无忧无虑。
嘉宁更紧地握住父皇的手,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成珩和成钰都很好,但成珩心太狠,朕忧心他待你不好,已决意朕……后让成钰继位,但愿能护你一生安乐。”
“还有,本来想着容你慢慢挑,但朕害怕时日无多,看不到未来与你相伴一生的驸马,不如趁早定下来吧。”
嘉宁已泣不成声,点头道:“都听父皇的。”
宋帝精力不济,看到她同意,这才放下心,又沉沉睡过去。
嘉宁有些迷茫地怔怔盯着宋帝的脸庞,印象中无所不能顶天立地的父皇,不知何时已变得如此消瘦。
宋帝一出事,大年初一在摘星阁撒金叶子自然是去不成了。
除夕在宫宴上目睹陛下吐血昏迷的大臣也不少,消息根本封锁不住,一时间朝野上下惶惶不安,似乎大宋马上就要变天了。
嘉宁衣不解带地在金銮殿照顾了宋帝大半月,直到过了元宵节,天气回暖了些,他看起来似乎是大好了。
但其实所有人心中都清楚,重疴难愈,陛下内里亏空,怕是坚挺不了多长时间了。
嘉宁一边扶着宋帝起身,一边絮叨着,“您可再不要饮酒了,不要紧的政务先放一放,千万小心些身子。”
“知道了知道了,这些日子你都在朕耳边不知道念叨多少遍了。”
宋帝笑呵呵的,“你选驸马选的如何了?严国公的儿子瞧上去不错……或者朕记得你从前喜欢姓翟的那小子?他在江南做出了些政绩,你若有意朕便遣他回来。”
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这事儿嘉宁就想到了符城。
这大半个月她被父皇的病牵着心神,两人只偶尔有书信来往,好久没有见过面了,在汤泉行宫时他说想要过明路,她还没有给他个答复。
她明知道不可能,但不知怎地突然鬼迷心窍地试探着问了一句,“父皇……您觉得涧西王世子如何?”
宋帝立即拧起眉头,“成珺,你之前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嫁给他,嫁到西北去的吗?”
“我是不会嫁到西北呀,但您看若是将他调来兰京的话……”
“他不行。”宋帝斩钉截铁地拒绝。
他猛地咳嗽了几声,气息都有些不稳,嘉宁吓得连忙轻拍他的背,“不行就不行了,我就随口一提,您千万别动气。”
“涧西王只有他一子,他在西北军声名赫赫,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是你想的那般轻易。”
“涧西王父子两人是国之重干,亦是国之重患,朕可以封赏、安抚、利用、牵制,却不可能让皇室的嫡系血脉结为姻亲,此例一开,外戚之势坐大,兵权与帝系血脉勾连,天下必生动荡之根。”
“成珺明白了。”
嘉宁听话地点点头,将心中那一丝不切实际的想法彻底掐断。
“那就严家那小子如何?他在禁军,朕有意提拔他,届时他手中有兵有权,也可以保护你无虞。”
她或可或不可地点点头,“父皇您做主吧。”
宋帝欣慰地点点头,“本来朕说给你拨十个八个面首呢,但眼下就先给他几分薄面,等你成婚后再说。”
“朕打算将朱雀大街东边挨着皇宫的那片划给你做公主府,随赐婚的圣旨一同动工,等你成婚后若不想与他在一处了,就搬来公主府,养上十个八个伶人面首,多自在。”
嘉宁笑着温顺地点了点头。
正月廿三这一日,诸事皆宜,一份赐婚圣旨由内侍省大监李德贵亲自捧着,领着仪仗,浩浩荡荡地出了宫门,直奔严国公府而去。
整个国公府立刻忙碌起来,设香案、更衣、开中门,严国公父子及其府中亲眷跪迎于前厅。
严明诚心中隐约有些预感,心脏已按捺不住地砰砰直跳。
李德贵脸上带了几分笑,先道恭喜,后展开明黄卷轴,字字清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严国公嫡子明诚,品貌端方,行宜恭慎,朕躬闻之甚悦,今特旨将嘉宁公主下嫁,封明诚为驸马都尉,择吉四月初五为成婚之期,着礼部、内务府共襄嘉礼,钦此。”
李德贵念完圣旨,看着呆若木鸡的严明诚,脸上带着一丝了然和笑意,“严公子,请接旨谢恩吧。”
严明诚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这才有几分真实感,激动到声音都在发颤,“臣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他双手举过头顶,接过了那份轻飘飘但又重若千斤的圣旨,依稀还是觉得恍如梦中。
他一直朝思暮想的,心心念念的,竟终于梦想成真了吗。
接过圣旨后,他便紧紧攥着,指节发白,感觉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仿佛踩在云端,周围的贺喜声此起彼伏,他听在耳中,却如同隔了一层纱,只余下不真切的嗡嗡声。
待李德贵道喜后离开国公府,严国公笑得合不拢嘴,拍了拍严明诚,“好小子,这真是光耀门楣的天大喜事。”
国公夫人也笑吟吟地吩咐下人,准备筹办婚礼事宜。
按理说公主出嫁一般都要筹备小半年的时间,这只给了不到三个月,着实有些仓促,但想到陛下的身体,众人也就了然了。
嘉宁公主下嫁严国公府小公爷的圣旨,如同在兰京城投入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街头巷尾飞速传播。
兰京城中的一处四合院,符城正对着窗外的几树初绽的桃花出神,桌上摊开一卷兵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脑中想着这几日嘉宁怎么没消息了。
“符兄,符兄!”
常钧少有这么急躁的时候,此时慌忙跑进屋中,但在对上符城平静望过来略带疑惑的视线时,嘴里的话突然卡到了嗓子眼。
“怎么了常兄,出什么事了?”
常钧艰难开口,“……陛下给嘉宁公主赐婚了,是国公府的小公爷,禁军统领严明诚。”
说完,他便别过脸,不忍心看符城听到此事的反应。
过了好半天,在他以为符城是不是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的时候,突然听见符城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
“常兄是从哪里听来的谣传?”
“……不是谣传,陛下下的赐婚圣旨,由李公公亲自送到国公府上,眼下京城都传开了。”
符城整个人僵在原地,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窗外桃花的花瓣无声飘落一片,落在窗棂上,红得刺眼。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色在瞬间褪尽所有血色,苍白得吓人,连唇色都灰败了下去。
“赐婚圣旨?她和严明诚?”
他的声音异常低沉沙哑,像是从胸腔最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的。
常钧沉重地点了点头,一脸关切地看着他,“符兄……”
话还未说完,便见符城面前的黄花梨木桌案被他一拳狠狠砸到上面,拳头生生嵌入桌面寸许。
他眼睛通红,想立刻冲到皇宫去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将他看做什么。
汤泉行宫他听了白幼晴的话,是冲动了些,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过明路求亲的事,但看她一时还不愿意的样子,他也就先缓下这份心思。
想着慢慢与她相处,总有一天她会同意的。
谁知才刚过去了多久,便传来她与别人定亲的消息,她到底将他看做什么,只是一个玩意儿吗?
“符兄,你冷静些,陛下前些日子生病,或许其中有什么……”
“能有什么?”符城讽刺地笑道:“陛下那般宠爱她,她若不愿意,难道陛下能强行赐婚不成?”
他深呼了口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其实早在他答应她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今天这般下场的,她那个人,看似多情,实则对谁都无情。
之前那个翟公子是,他也是。
“常兄,麻烦替我遣人进宫送一趟信,我想和她见上一面,亲口问问她。”
怡和殿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傍晚的微寒。
嘉宁倚在软榻上,指尖逗弄着雪团子粉嫩的肉垫,雪团子慵懒地“喵呜”一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手指。
时风轻手轻脚地进来,手中捏着一封信,有些犹疑道:“殿下,这是涧西王世子遣人送来的信。”
嘉宁逗猫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向那封信。
轻叹一口气,自赐婚圣旨发下的那一刻,她就在等着了,她心中清楚符城定不会就这样算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暖炉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变得格外清晰。
她缓缓拆开信,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字迹刚劲沉重。
“殿下:见字如晤。赐婚之事遍传兰京,某心巨震,痛彻难安。万望一晤,亲口求问明白。玉琼楼,今夜酉时,翘首以待。”
她就知道躲不过去。
“时风,备辇,出宫。”
嘉宁到玉琼楼时,符城早早就在雅间里侯着了。
他来得极早,窗户推开一半,寒风钻入屋中,将他墨色的袍角撩起,寒意侵骨,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冷。
桌上的铜漏壶滴答作响,时间一寸寸走过。
雅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又关上。
符城身形一顿,伸手将窗户阖上,才慢慢转身看过去。
嘉宁徐徐走近,在他对面坐下,脸上还带着笑意,“好巧,我当日就是在这个雅间见你当街拦下马的。”
她语气轻松,还和从前一样,仿佛压根没有赐婚这桩事,只是赴一场寻常的小聚,目光缓缓从桌上精致的茶点和早已冷透的茶汤上扫过。
他没有接话。
雅间内死寂蔓延,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更衬得雅间内气氛凝滞。
良久,符城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艰涩无比的声音:“为什么?”
嘉宁微微歪头,一脸纯真,“什么为什么?”
“赐婚。”他几乎是从牙缝里边挤出来这几个字,“陛下为何会给你和严明诚赐婚?”
“年纪到了,父皇属意,他又挑不出什么错处,禁军统领,前途可期。”
她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在往他的心口处扎。
“宋成珺,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你所谓的‘想想’最后就是嫁给别人?那我呢,你告诉我,我又算什么?”
嘉宁沉默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但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成珺,”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破碎而沙哑,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哀求,全然没有了平日的冷静与刚强,“别嫁给别人好不好?嫁给我……求你……”
“我不会让你随我去西北的,我可以调回兰京……”
嘉宁看着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恳求,心尖莫名一颤。
她别开脸,避开他灼人的视线,目光落在窗棂上精致的雕花上,终于开口了,语气很软,却更显得残忍。
“符城,你不必一定要争个名分的。”
像兜头泼了盆凉水,符城冷静下来,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该回西北就回西北去,在兰京时,我们就在一起,就像从前在汤泉行宫时一样,岂不比那劳什子名分更自在?”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让我做你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