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帝一行人直在骊山行宫待到过年前才回宫。
按照往年惯例,除夕有宫宴,大年初一皇帝皇后和一众皇亲国戚要站在皇宫里紧挨朱雀大街的摘星阁上,赐福撒金叶子,与百姓同乐。
若非有这个祖制在,宋帝等人可能要等到开春再回宫。
和符城分别,回宫后的嘉宁一直在想该怎么样才能应付他,毫无疑问,她是从来没有考虑过嫁给他的。
但她又害怕若直截了当拒绝他,他就不和她在一起了。
现在她还没有享受够呢,她要等到什么时候觉得差不多了再拒绝他。
嘉宁苦恼地敲了敲脑袋,有些发愁万一今晚除夕宫宴他非要拉着她要一个答案怎么办。
“殿下,时辰到了,我们该准备走了。”时风恭敬提醒道。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烦躁,换上华贵艳丽的宫装,起身赴宴。
除夕宫宴是一年中举办的最盛大的宫宴,上至皇亲国戚,下至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可携家眷参宴。
到了宴上,嘉宁几乎一眼就看到端坐在下方的符城,得益于这段时间她对他的指导,他浑身上下的穿着打扮已完全不似刚来兰京的时候。
一身月白色织锦长袍,肩背挺拔,墨发高束玉冠,面容冷峻硬朗,看着既沉稳又透出股清贵疏离感来。
一人竟将宴会上的贵公子们都压了下去。
嘉宁已经看见有不少贵女若有似无地向他投去打量的目光。
她心中气闷,涌上一股无名火,故意板着脸不去看他,只专注于眼前玉碟,愤愤用银箸拨弄着一块点心。
“殿下。”
时花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侧,向她附耳道:“世子遣人传话,说想与您在御花园见上一面。”
嘉宁心头一跳,下意识朝他那边望去,便对上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他遥遥对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就借口更衣离开了席位。
她咬着下唇,内心天人交战,疯狂思索着若是他又向她提起定亲的事她该如何回复。
要不不去了?
不行,逃避不是法子。
她深吸一口气,也起身离席。
月光如水,御花园亭子旁有一道身影背对着她,身形颀长,负手而立。
“符城?”她试探地叫了一声。
那人身形微顿,而后缓缓转身,向她作了一揖,“参见公主殿下。”
不是符城啊,她失望地点点头,正要继续向前走去,却突然发现这人的面容有些熟悉,“顾佥事?”
他抬起头,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更显出俊秀白皙,神色平静无波,眼睛似乎格外平静幽深,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顾嘉好颔首,“是臣,臣不胜酒力,出来透透气。”
这样去看,他容色确实出众。
嘉宁砸砸嘴,但他是二弟的人,便是再容色无双,她也不会去主动招惹的,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
她正要点头离开,后面忽然传来一声轻唤,“成珺。”
嘉宁回头,叫住她的正是符城。
“你来了?”他温声开口。
符城从来在外人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叫她公主的,怎么这会儿突然这么亲昵叫她,嘉宁扫了一眼顾嘉好,心下了然,嘴角微微勾起。
“既然公主找的人来了,臣也不便在此打扰,先告退了。”
顾嘉好恰时出声,拱手离开。
御花园里只剩他们两人,一阵凛冽寒风吹过,嘉宁瑟缩了一下,符城将自己的大麾解下给她系上,“怎么出来也不知添件衣裳。”
她讪笑了下,心中惦记的都是该如何应付他,哪里还顾得上添衣服。
“你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她心中忐忑,主动开口问道,已打定主意,若是他提起定亲的事,她就搪塞过去说她现下还不想成亲。
月色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他脸上笑意柔和,“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说着,他变戏法般从身后地上拿起一个笼子递到她面前。
她望过去,笼子里面竟是一只看上去才几个月大的小奶猫。
它通体雪白,只有尾巴尖和两只耳朵尖带着一点点灰,在月光下绒乎乎的,一双蓝绿色的眼睛像宝石般晶莹剔透,怯生生又好奇地看着嘉宁。
嘉宁又惊又懵,“这是……?”
符城打开笼子,将小猫轻柔地捧了起来,那小东西似乎对他很信任,蜷在他宽阔温热的掌心里,显得格外娇小可爱。
“是给你的新年贺礼,”符城走到嘉宁面前,将小猫递近了些,“也是上次那只兔子的赔罪,特意挑了只最可爱的,想着你应当会喜欢。”
那小猫像是在回应这番话,冲着嘉宁细细叫了一声。
嘉宁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小猫,再看看符城,对上他专注看着她的目光,仿佛眼中只有她一个人,明亮而澄澈。
她伸出手接过正在打哈欠的小猫,轻轻碰了碰它的耳朵尖,软软的,暖暖的,小猫蹭了蹭她的手指,发出一阵满足的呼噜声。
年幼时她也养过一只猫,但那猫脾性不好,总是抓人,有一次将她的手腕抓出长长一条血印,就被父皇送了出去。
从那以后,她就对这种小东西失了兴致。
但眼前这个可爱得紧,在她掌心里撒娇,她心都要化了。
“它叫什么名字?”
“还没取,你来想一个?”
嘉宁将它抱在怀中,小东西立刻依赖地往她臂弯深处拱了拱,她想了想,“就叫雪团子吧。”
“好。”
符城眼中尽是温柔,她望向他一时恍惚,仿佛要溺在他的眸中。
“那我也还你一个新年贺礼吧。”嘉宁冲他粲然一笑,尽态极妍,顾盼生辉,让人不由晃了眼。
他眨了眨眼睛,便见她踮起脚,轻轻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小猫似乎感受到什么,在她怀中“喵”了一声。
符城正欲开口,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御花园小径另一头有光影晃动,眉头一拧,低声道:“有人来了!”
来不及思索,他手臂一揽半抱着嘉宁,敏捷地闪身躲进旁边太湖石假山缝隙里。
这缝隙不算宽敞,刚刚好容下两人,但身体却贴得极紧,嘉宁搂着怀中雪团子,符城用宽阔的身躯挡在她外侧,将她护在假山的阴影里,他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脚步声和女子娇俏的笑语越来越近,就停在假山旁边。
嘉宁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膛,小声问,“我们为何要躲起来,又不是见不得人,这样好像……情啊。”
最后这句话她是贴在他耳边用气音说的,符城反应过来后脸涨得通红,气恼地瞪她一眼。
这词儿是这样用来形容他们的吗?
“咦?不是说往这边来了吗?怎么没人?”
假山外面传来女子们的交谈声,“我看着那位世子出来,问了小太监,明明说是往御花园这边来了,难不成已经回去了?”
“从前怎么没发现涧西王世子这般气宇轩昂,今晚乍一见,真是念念不忘。”
假山里的嘉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伸手掐了一把他腰间软肉,“哟,原来是冲着你来的呀,什么时候符世子这般讨女郎喜欢了?”
符城“嘶”了一声,讨饶道:“都是我的不是。”
“我们再往前边走走吧,说不准他在前头呢?”
贵女们在假山附近徘徊,议论了几句,似乎又往另一侧的小径走去,声音渐渐远去。
外面似乎已经没人了。
可两人没有一个有出来的意思。
暧昧在狭窄的空间里渐渐发酵。
她背靠着假山石壁,前面是他结实温热的胸膛,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沉稳而有力的心跳隔着衣料传来,一声声撞击着她的耳膜。
怀中的雪团子似乎也感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氛,安静极了,只有温热的小身体在她臂弯轻轻起伏。
周遭静谧得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和心跳。
黑暗放大了感官的敏锐,符城垂眸,怀中人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下颌,她身上清甜的馨香缠绕在他鼻端,让他呼吸不自觉加重了几分。
两人心照不宣,她睫毛轻颤,微微仰起脸,下一秒便得到了回应。
符城一手护在她背后,一手轻轻捧着她的脸颊,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良久,直至嘉宁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他才缓缓退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轻蹭着鼻尖。
在一片寂静,他正沉溺其中时,嘉宁突然开口。
“你还没回答我呢符城,你拉着我躲起来做什么?难不成是怕贵女们看见,便断送了你与她们的机会?”
“你胡说什么!”他顿时气结,捏了捏她的脸。
明明他是担心被人看见之后传出去对她名声不好,她却这样说来气他。
嘉宁嘴角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她就喜欢看他这又气又恼又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那我们现在能出去了吗?这里边好闷。”她嘟着嘴道。
两人从假山中出来重新站在月光下,冷风一吹,让她脸上的热度稍微降了些。
“你这个新年贺礼,我很喜欢。”
他嘴角扬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说了一句:“喜欢就好……我只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低头,避开他灼热的视线,佯作没听到他的后一句话,指尖轻轻挠了挠小猫粉嫩的下巴。
“那我就先回去了。”
符城颔首,目送着那个抱着小猫的窈窕身影渐渐走远。
这个时辰想必宫宴也快结束了,于是嘉宁抱着雪团子,脚步轻快地干脆直接回了怡和殿。
雪团子在她怀里发出细弱的奶叫,好奇地打量着这华丽的新环境。
“小东西,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她低头,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它湿润的鼻头,将雪团子交给一旁的时风,“让她们寻些羊乳来喂它,用最柔软的锦缎做个小窝,就放在我窗边那个暖榻上。”
“是,殿下,奴婢这就去办。”
嘉宁心情颇好地换下宫装,卸下发钗,正打算去沐浴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她皱眉望过去,“怎么了,毛毛躁躁的?”
时花脸色煞白如纸,声音都在发颤,“不好了公主,陛下刚刚在宫宴上,突然吐血,然后就晕过去了,眼下太医都去了金銮殿。”
“你说什么?!”
嘉宁霍然起身,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脸色苍白,瞬间耳鸣目眩,差点没站稳。
虽说上次父皇隐隐透露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但她从来没想过突然有一天父皇会倒下,怎会如此?
“快走!”她的声音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颤抖,抬脚就往外冲。
父皇是天底下最疼她的人,她的金尊玉贵,她的要什么有什么,都是父皇给予她的,她不敢想象若是父皇出事她该怎么办。
金銮殿殿门紧闭,殿外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身着甲胄的禁军严密地封锁了所有通道,空气中弥漫着肃杀和死寂,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宫人们垂首肃立,如同石雕般不敢有丝毫动作和声响。
嘉宁见到这副情景,心中咯噔一声。
进了殿内,便见宋帝躺在明黄色的锦被中,双目紧闭,面色灰败,平日里威严焕发的那张脸,此刻只剩下衰败和脆弱,仿佛一瞬间失去所有生气。
皇后和几位高位嫔妃守在塌边,几位皇子和重臣也都神色凝重地立在两旁。
太医们正跪在榻前,为他把脉。
“到底怎么回事?父皇为何突然吐血?”嘉宁冲到榻前,声音颤抖着质问太医。
为首的太医额头冷汗涔涔,伏地叩首,“陛下本就内里虚空,经常咳嗽,前一段时间甚至咳中有血,本不应饮酒,可陛下今晚多饮了几杯,心脉骤乱冲撞肺腑,这才导致气逆血涌,骤然昏厥……”
“那你们快想办法治啊!”
嘉宁急道,眼泪簌簌而下。
“嘉宁。”一旁的皇后威严唤道:“不要妨碍太医。”
皇后冷静吩咐道:“成珩,你吩咐禁军封锁皇宫,今日参宴的众位大臣暂且先留在宫中,等陛下转醒。”
二皇子拱手应是。
宋成钰上前扶住嘉宁,声音低沉,“皇姐,父皇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嘉宁却不愿离开宋帝榻边,紧紧攥着他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父皇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