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3)班的教室,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切割成几道狭长的光带,斜斜地打在磨旧的木纹课桌上,浮尘在光柱里无声地舞蹈。空气里混杂着粉笔灰、纸张油墨和青春期少年少女特有的、若有似无的汗味与洗发水气息,一种属于校园的、沉闷又生动的味道。
陈默坐在教室中后段靠墙的位置,一个像他本人一样,安静到近乎被遗忘的角落。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越过前排几个晃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那扇明亮的玻璃窗旁。
林小满就坐在那里,第三排靠窗。
此刻,她正微微歪着脑袋,纤细白皙的手指间夹着一支浅蓝色的中性笔。笔身在指尖灵活地旋转,快得几乎要飞起来,却又总能在脱手的边缘被稳稳接住。窗外的阳光慷慨地倾泻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角,随着她思考时无意识的轻晃而颤动。她面前的物理练习册摊开着,一道复杂的电路图让她好看的眉头轻轻蹙起。
陈默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长久地、专注地停留在那个方向。他看得极其小心,像在观察一只极易受惊的蝶,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绵长。他能清晰地数出林小满转笔的圈数——通常在十七圈左右,当遇到特别难的题目时,会骤然加速,快到看不清轨迹,然后猛地停下,笔尖用力点在草稿纸上。他能分辨她不同心情时的脚步声:轻快时像跳跃的音符,略带疲惫时则像沾了水的棉花。他甚至能注意到她今天换了发绳的颜色,昨天是明亮的鹅黄色,而今天,是温柔干净的浅杏色,衬得她颈后的皮肤更加细腻。她思考时,习惯用笔尾无意识地点着下唇,留下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蓝色小点,像一枚隐秘的印章。
他面前的数学卷子摊开着,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迹工整的解题步骤,大部分地方是令人心虚的空白。笔尖悬在纸张上方很久了,墨水在尖端凝聚成一个圆润饱满的黑点,却迟迟不肯落下。他的心思,全不在那些抽象的符号和公式上。
“喂,陈默!”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胳膊,带着点力道撞了他一下。
陈默猛地一颤,像从一场深沉的梦境中被强行拽醒。悬着的笔尖“啪嗒”一声点在卷子上,洇开一团墨渍。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收回目光,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咚咚乱跳。他转过头,对上一张带着促狭笑意的脸。
是他的同桌,张宇。张宇剃着利落的寸头,眉毛浓黑,眼神明亮,是那种在篮球场上能轻易吸引目光的阳光型男生。此刻,他正咧着嘴,手里捏着个揉得皱巴巴的纸团,毫不客气地丢在陈默的卷子上,正好盖住了那团墨渍。
“发什么呆呢?宇宙都重启八百回了!”张宇压低声音,下巴朝林小满的方向努了努,“物理课代表都愁得薅头发了,你那卷子还跟新发下来似的。赶紧的,江湖救急!最后那道大题,老李等下肯定点我名!”他指的是数学卷子上最后那道压轴题。
陈默定了定神,努力压下脸上可能泛起的微热。他瞥了一眼张宇指的那道题,思路在脑中清晰地浮现。他习惯性地微微抿了下唇,没说话,只是把卷子往张宇那边推了推,拿起笔,在那团碍眼的墨渍旁边,开始流畅地书写解题步骤。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清秀工整,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道。
“谢了啊兄弟!回头请你喝可乐!”张宇如蒙大赦,立刻凑过来,眼睛紧盯着陈默的笔尖,嘴里还不忘小声嘀咕,“我说你,整天对着窗外神游,那玻璃上是有金子还是有仙女啊?”他半开玩笑地说着,目光却意有所指地又朝林小满的方向瞟了一眼。
陈默握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笔尖在纸上划过一道短促的停顿。他没有接话,只是将解题的步骤写得更加清晰详细。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窗边,林小满似乎终于攻克了那道物理难题,眉头舒展开来,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满足的弧度。他垂下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锁在长长的睫毛之下。
下课铃尖锐地撕破了教室的沉闷。
凝固的空气瞬间活了过来。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啦声、书本合上的啪啪声、迫不及待的交谈声和笑声轰然炸开,汇成一片喧闹的浪潮。陈默慢条斯理地合上自己的数学卷子,目光却像有自主意识般,再次穿过涌动的人群,投向那个靠窗的位置。
林小满已经站了起来,正一边收拾桌上的书本,一边侧头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她旁边,另一个女生也站了起来,动作利落,扎着高高的马尾,发梢活泼地跳跃——是秋禾。
秋禾和林小满,是高二(3)班乃至全年级都公认的一对好闺蜜。她们像两株生长在一起的植物,根系缠绕,枝叶相依。林小满像向阳而生的向日葵,明媚、开朗;秋禾则更像一株生机勃勃的常春藤,聪敏、灵动,细心周到。此刻,秋禾正笑着对林小满说了句什么,然后动作自然地伸手,帮林小满把滑落到手肘处的书包肩带拉回肩上,又顺手理了理她微微卷曲的校服衣领。林小满则回以一个毫无芥蒂的灿烂笑容。
看着她们亲密无间的互动,陈默心里某个角落悄然松动。一个念头像初春的草芽,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冒了出来。或许……这是个机会?他知道林小满最近在找一本老版的物理竞赛习题集,他昨天碰巧在旧书店角落看到了。
心脏又开始不听话地加速。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一场未知的战役。他站起身,动作却有些僵硬,目光在教室里搜寻着秋禾的身影。
秋禾正和林小满一起,随着人流走向教室门口。陈默定了定神,迈开步子,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自然一些,但微微加快的频率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波澜。他巧妙地调整方向,装作是顺路出去,在教室门口人流汇集处,一个侧身,正好“不经意”地挡在了秋禾前面半步的位置。
“秋禾。”他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低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干涩。
秋禾闻声停下脚步,抬头看向他。她的眼睛很亮,像蕴着两汪清泉,带着询问的神色:“嗯?陈默,有事?”旁边的林小满也停下脚步,好奇地看了过来。
近距离面对林小满清澈的目光,陈默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凝滞了。无形的绳索捆住了他,所有预先打好的腹稿瞬间蒸发,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避开林小满的视线,目光只落在秋禾脸上,感觉脸颊的温度在攀升。
“那个……”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依旧有些发紧,“你…你上次提到的那个物理竞赛题,是力学综合那部分吗?”他问得突兀,前言不搭后语。
秋禾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很自然地点头:“对呀,就是那道关于动量守恒和能量结合的大题,好几个变式呢,挺麻烦的。怎么了?你也卡那儿了?”她以为陈默是来讨论题目的。
“哦,没,没有。”陈默连忙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书包带子,指节泛白。他感到林小满的目光还停留在他身上,这让他更加手足无措。那句关于习题集的话,在喉咙口滚了几滚,最终还是被他艰难地咽了回去。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他垂下眼,语速飞快:“就是…随便问问。没事了。”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迅速侧身挤进了旁边更拥挤的人流,留下一个仓促的背影。
秋禾看着陈默逃离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陈默刚才那一瞬间的紧张和闪烁其词,以及他飞快瞥向林小满又迅速移开的目光。那目光里的热度……一丝极其微弱的酸涩,像针尖轻轻扎了一下她的心尖。
“他刚才好奇怪哦。”林小满看着陈默消失的方向,眨了眨眼,语气是纯粹的好奇,“感觉慌慌张张的,像被老师点名了一样。”
秋禾迅速收敛了那点异样,脸上重新挂起轻松的笑容,伸手挽住林小满的胳膊:“谁知道呢,可能突然想起什么急事了吧?走啦走啦,小卖部,再晚酸奶又要卖光了!”她声音清脆,拉着林小满汇入了欢快的人流。
陈默走到教学楼侧门人少的回廊下才停下,后背抵着冰凉光滑的瓷砖墙壁,长长吁出一口气。懊恼像藤蔓缠绕上来。他又搞砸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对自己充满了无力的挫败感。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刚才还透亮的阳光已被厚厚的云层吞噬,空气湿重闷热,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一场暴雨,蓄势待发。
下午的课在压抑的闷热和越来越清晰的雷声中度过。放学铃一响,学生们如同出闸的洪水涌向走廊和楼梯。陈默收拾好书包,习惯性地朝林小满的位置看了一眼。她和秋禾已经收拾妥当,正手挽着手随着人流往外走。
刚走出教学楼,酝酿了一下午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屋檐上、树叶上,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水汽蒸腾。没带伞的学生们惊叫着,拥挤在教学楼狭窄的屋檐下。
林小满和秋禾也挤在人群中。秋禾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把折叠伞,撑开,浅蓝色的伞面在灰暗的雨景中显得格外清新。“还好我有带!”她庆幸地说着,将伞往林小满那边倾斜。
陈默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迷蒙的雨雾,牢牢锁定了那个浅杏色发绳的身影。他看到林小满望着外面瓢泼的大雨,眉头微蹙,小声对秋禾说:“这雨也太大了,你一个人打伞行吗?要不我们挤挤?”
秋禾看着伞外密集的雨线,也有些犹豫:“挤挤是能挤,但肯定半边身子都得淋湿,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机会!一个真正的、无需言语就能帮到她的机会!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迅速拉开自己书包的拉链,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折叠伞——他习惯性地多带了一把备用。他一把将伞抽了出来,崭新的黑色伞骨闪着微光。
人群拥挤不堪,他奋力地往前挤,肩膀撞到别人也顾不上了道歉,目光紧紧盯着前方。雨水被风裹挟着扫到檐下,打湿了他的额发和肩膀。他终于挤到了秋禾和林小满的身后,近得能闻到秋禾发梢淡淡的洗发水清香和林小满身上若有似无的、像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动作有些僵硬地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秋禾的肩膀。
秋禾疑惑地回头,湿漉漉的空气让她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看到是陈默,她眼中再次掠过讶异。
陈默不敢看秋禾的眼睛,更不敢看旁边的林小满。他几乎是硬着头皮,把手里那把崭新的黑色折叠伞往秋禾怀里一塞。动作带着点不由分说的笨拙和急切,伞柄甚至轻轻磕到了秋禾的手腕。
“这个…给你!”他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语速快得像是在赶时间,“我还有一把!”说完,像是生怕被拒绝,也像是无法承受任何可能的回应和目光,他猛地转身,一头扎进了外面倾盆的雨幕之中,连自己的书包都没来得及重新拉好拉链。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校服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狼狈不堪。但他浑然不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地跳动,不是因为冰冷的雨水,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悲壮的、隐秘的狂喜。
他成功了!他把伞给了秋禾,秋禾一定会和林小满一起打!这样,林小满就不会淋雨了!这个认知像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狼狈。他甚至微微扬起了嘴角,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脚步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快。湿透的帆布鞋踩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他不敢回头,只是大步向前。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并不知道,在他转身冲入雨幕的瞬间,身后有两双眼睛都注视着他。
秋禾怀里抱着那把还带着陈默掌心温度的黑色雨伞,怔怔地站在原地。冰冷的伞柄金属触感清晰地印在皮肤上,雨水溅湿了她的鞋尖。她看着陈默毫不犹豫冲进大雨的背影,那个瞬间被雨水模糊、却带着一种奇异决绝意味的身影,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了她的心上。
这把伞,根本不是给她的。他只是需要一个途径,一个能让他不显得那么刻意、那么突兀地把伞递到林小满身边的途径。而她秋禾,就是那个最方便、最顺理成章的“途径”,是连接陈默和林小满之间那道沉默的桥梁。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她用力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才勉强将那汹涌的涩意压下去。手指用力地攥紧了伞柄,骨节泛白。
“陈默他……”林小满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懵了,她看着秋禾怀里多出来的伞,又看看消失在雨幕中那个模糊的、迅速变小的人影,秀气的眉毛困惑地拧起,“他跑什么呀?伞都给你了,他自己淋着?”
秋禾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雨水味道的空气冰凉地涌入胸腔。她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头时,脸上已经努力挂上了一个自然的、甚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只是那笑容有些勉强。
“谁知道他犯什么傻呢!”她的声音刻意拔高了些,带着一种佯装的轻松和吐槽的意味,“真是个笨蛋!有伞不用非要淋着跑,逞什么英雄啊!”她故意用嫌弃的语气说着,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把手里的浅蓝色雨伞往林小满手里一塞。
“喏,你打这把。”秋禾的语气快而干脆。她迅速按开陈默塞来的那把黑色折叠伞的按钮,“啪”的一声,黑色的伞面在她头顶撑开一片小小的、隔绝雨水的空间,也将她此刻复杂难言的表情笼罩在伞下的阴影里。
“哎?那你……”林小满握着还带着秋禾体温的浅蓝色伞柄。
“我打这个笨蛋的!”秋禾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甚至带上了一点夸张的赌气,“淋死活该!我们走!”她一手撑着黑伞,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挽住林小满的胳膊,拉着她一起走进了雨幕。
两把伞,一深蓝一浅蓝,在密集的雨线中缓缓移动。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
伞下,林小满还在小声嘀咕着陈默刚才奇怪的举动,语气里是单纯的不解和一丝被关照后的、懵懂的暖意:“不过…他人还挺好的,就是有点怪怪的,是吧秋禾?”
秋禾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前方迷蒙的雨景上,眼睫低垂。雨水顺着黑色的伞沿不断滴落,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她握着伞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更加突出。
“嗯。”过了好几秒,她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极轻的音节,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那感觉,像是咽下了一颗裹着厚厚糖衣、内里却苦涩至极的药丸。糖衣是陈默递来的伞,是他笨拙的“好意”;而内里的苦涩,是她清晰看到的、指向林小满的心意,以及自己那份无处安放、只能被当作工具利用的酸楚。
她沉默地走着,雨水冰冷,伞下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似乎也凝固了。身旁闺蜜的声音还在继续,谈论着那个在雨中狂奔的傻瓜。她只能更紧地握住那冰冷的、属于陈默的伞柄,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尽管它带来的只有更深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