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色雁门
大楚王朝,永熙十三年,冬。
雁门关的风是带着刀子的。
不是比喻。凌云霄站在城楼垛口边,鼻尖刚吸进一口冷气,就觉得那股寒劲顺着鼻腔扎进肺里,像被塞外的狼牙箭擦着喉管掠了过去。她抬手拢了拢肩上的猩红披风——那是父亲“镇北将军”凌战的副将披风,昨日父亲将它丢给她时,披风边角还沾着北狄人的血渍,如今被寒风一吹,硬得像块铁板。
“少将军,该回帐了。”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父亲的亲卫长周猛,他手里捧着一件玄色狐裘,粗粝的手掌在裘皮上蹭了蹭,像是怕把这贵重东西碰坏了,“将军说你昨夜审俘虏只睡了一个时辰,再站在这儿,仔细冻出病来。”
凌云霄没回头,目光仍落在关外的雪原上。
十七岁的少女,身形已近成年男子般挺拔,却没被北地的风霜磨去轮廓里的秀致。她今日没穿铠甲,只着一身银灰色劲装,领口、袖口绣着暗金色的凌云纹——那是凌家独有的标识。长发用同色发带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风吹到颊边,沾着点未化的雪粒,衬得肤色比城砖上的霜还要白。
最醒目的是她的眼睛。不是江南女子的杏眼含情,而是像雁门关外的寒潭,瞳仁是极深的黑,眼尾微微上挑,平日里看着带点漫不经心的锐气,此刻盯着雪原时,那点锐气就凝成了冰,连风都绕着走。
“周叔,你看那片雪。”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脆感,却又比寻常少年沉稳,“从三天前开始,每天寅时,那边的雪都会比别处先化半个时辰。”
周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关外是一望无际的雪原,除了偶尔掠过的孤雁,连只野兔都没有。他挠了挠头,黝黑的脸上露出困惑:“许是地形的事?那边靠着山根,太阳出来得早?”
凌云霄指尖在冰冷的垛口上敲了敲,指尖的薄茧蹭过砖石,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是常年练枪磨出来的茧,比同龄的世家公子厚实得多。“山根在西边,寅时太阳从东边来,照不到那里。”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更远处的黑风口,“北狄人最擅长借地形藏兵,去年他们就是在黑风口的断崖后藏了三百骑兵,差点绕到我们后方。”
周猛的脸色凝重起来:“少将军是说……”
“去告诉父亲,”凌云霄终于转过身,狐裘被她随手搭在臂弯里,银灰色劲装勾勒出流畅的肩背线条,动作间能看到腰间悬着的短枪——那是她的“惊鸿枪”的缩小版,平时用来练手,真正的长枪此刻正靠在帐内的兵器架上,枪缨是北狄狼王的尾毛,红得像燃着的火,“今晚加派暗哨,重点盯着那片雪原,一旦有异动,不用报我,直接报父亲。”
“是!”周猛抱拳应下,刚要转身,又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谁能想到,三年前那个被将军抱在马上、还会因为看到血而掉眼泪的小姑娘,如今能凭着一点“雪化得早”的细节,就察觉到敌军的踪迹?凌家的孩子,好像天生就该属于这片战场。
凌云霄没注意周猛的目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能稳稳握住七尺长枪,能在飞驰的马上搭弓射箭,指节处还有上个月与北狄先锋单挑时留下的疤痕——一道浅粉色的印子,像条小蛇趴在骨节上。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样子。母亲是江南女子,手指永远是软的、暖的,握着她的手时,总说“云霄,女子不必学这些打打杀杀,将来嫁个好人家,安稳度日就好”。
可安稳是什么?是父亲镇守雁门关十年,每年都要带一身伤回来?是北狄人烧杀抢掠时,边民哭着喊“将军救命”的声音?
她攥紧了手,疤痕处传来轻微的刺痛,却让她心里更清明。
“安稳不是等来的。”她对着风轻声说,像是在回答母亲,又像是在告诉自己,“是打出来的。”
回到中军大帐时,父亲凌战正在看地图。
凌战已过不惑之年,两鬓有了霜白,却依旧身姿如松。他穿着厚重的铠甲,甲片上的寒光映得他侧脸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嘴唇总是抿着,像雁门关外永不弯折的山岩。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看出什么了?”
“父亲早知道了?”凌云霄挑眉,走到地图旁。
地图是羊皮绘制的,上面用朱砂标着北狄的营地位置,用墨笔圈着己方的布防。凌战的手指点在凌云霄说的那片雪原上,那里有个极淡的墨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北狄的小王子拓拔野,比他老子更狡猾。”凌战的声音低沉,带着沙场磨砺出的沙哑,“他想趁雪夜绕后,断我们的粮道。”
“那我们……”
“按兵不动。”凌战抬眼,看向女儿。他的眼睛和凌云霄很像,都是深黑色,但更沉,像积了十年的雪,“他以为我没发现,我们就让他觉得‘没发现’。等他的人进了黑风口,再把口子堵上——去年欠我们的三百骑兵,该还了。”
凌云霄笑了。那笑容像雪地里忽然绽开的花,瞬间冲淡了她身上的锐气,露出点少女的鲜活:“还是父亲厉害。”
“你也不差。”凌战看着她,眼神里难得有了点柔和,“能注意到雪化的细节,比你哥哥当年强。”
提到哥哥凌云峰,帐内的气氛沉默了一瞬。
哥哥三年前在一次巡逻中遇袭,尸骨都没找回来。母亲就是那时候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了。
凌战叹了口气,伸手想拍女儿的肩,手抬到半空又放下,转而拿起桌上的半块虎符。虎符是青铜铸的,巴掌大小,上面刻着云纹和“镇北”二字,边缘处有一道整齐的断裂痕。“这是你祖父传下来的,能调动京畿附近的禁军。”他把虎符塞进凌云霄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凉的青铜传过来,“凌家世代忠良,可朝堂不比沙场,人心比北狄的刀还难防。”
凌云霄握住虎符,沉甸甸的。“父亲是担心……”
“镇国公赵衍最近动作频繁。”凌战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几次三番向陛下上奏,说我拥兵自重。这次如果能全歼拓拔野的精锐,他怕是又要在陛下面前说闲话。”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半块虎符,你收好,别让任何人知道。若是将来……我是说若是,凌家出了什么事,拿着它去江南找你苏伯父——前太医苏明远,他会护着你。”
“父亲!”凌云霄蹙眉,“我们守着雁门关,浴血奋战,陛下不会信他的!”
“陛下年轻,耳根子软。”凌战看着女儿,眼神复杂,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决绝,“记住,无论将来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冲动。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动作笨拙却温柔——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亲昵举动。“今晚的仗,你不用参加,在帐里等着。”
“为什么?”凌云霄急了,“我能帮上忙!”
“听话。”凌战的语气不容置疑,却又放软了些,“你是凌家唯一的女儿,我不想你有事。”
凌云霄还想争辩,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士兵的通报:“将军!沈副将回来了!”
帐帘被掀开,寒风裹着雪粒涌进来,一个身披黑色披风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他很高,比凌战还要高出半头,肩宽腰窄,一身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姿挺拔如竹。披风上落满了雪,他抬手解下披风,露出里面的银色铠甲,铠甲擦得锃亮,映着帐内的烛火,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这就是沈彻,父亲最信任的副将,也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
沈彻的五官很俊,是那种带着冷意的俊。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嘴唇很薄,颜色偏淡,平日里总是抿着,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没什么温度。可他看向凌云霄时,那冰层会悄悄化开一点,露出底下的波澜。
“将军。”他对着凌战抱拳,声音清越,像玉石相击,“北狄那边一切如常,拓拔野的主营灯火通明,像是没发现我们的防备。”
“很好。”凌战点头,“按原计划行事,你带三百轻骑,守住黑风口的东侧,等他们进入伏击圈,就封死退路。”
“是。”沈彻应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凌云霄,看到她手里握着的东西时,眼神微顿——他认出了那半块虎符的轮廓。
凌云霄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将手藏到身后。她和沈彻从小就认识,他是父亲旧部的儿子,父亲战死後,父亲收养了他,带在身边培养。他比她大五岁,总像个大哥哥一样护着她,却又总跟她保持着距离。
她知道,军中很多人都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将军的女儿,副将的儿子,门当户对,又一起长大。可她总觉得,沈彻看她的眼神里,除了兄妹情谊,还有别的东西,那东西像藏在雪下的火种,让她心慌,又忍不住好奇。
“少将军。”沈彻先移开了目光,对着她微微颔首,语气平静,“今晚天气冷,少将军早些休息。”
“我知道。”凌云霄别开脸,假装整理披风。
沈彻没再多说,转身跟着凌战去查看伏击的部署图。两人低声交谈着,声音压得很低,凌云霄只能听到“黑风口”“点火”“左翼”等零散的词语。她看着沈彻的背影,看着他握着狼毫笔的手——那是一双武将的手,骨节分明,指腹有枪茧,却比她的手好看,更稳。
他的枪法是父亲教的,却比父亲更灵动。上次她跟他切磋,三个回合就被他挑落了枪缨,他当时看着她,眼里带着笑意,说“少将军进步很快,下次未必能赢你”。
下次……还有下次吗?
她忽然想起父亲刚才的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二、寒夜惊变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布,将雁门关和关外的雪原彻底盖住。
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挂在天上,光淡得像随时会熄灭。风停了,静得可怕,连雪落的声音都听得见——“簌簌”,像春蚕在啃桑叶,却又带着刺骨的寒意。
凌云霄没听父亲的话。她换上了轻便的铠甲,将那半块虎符用锦袋裹好,贴身藏在衣襟里,然后拎起了她的惊鸿枪。
长枪在手,心里莫名安定了些。她悄悄溜出自己的营帐,借着帐篷的阴影,往东门走去——那里是去黑风口的近路,她想悄悄跟在队伍后面,哪怕不能参战,看看也好。
刚走到辕门,就看到一个黑影靠在柱子上。
“少将军。”沈彻的声音在寂静里响起,吓了凌云霄一跳。
她抬眼,看到他还穿着那身银色铠甲,只是卸了披风,手里握着他的“裂冰枪”。月光(不知何时云散了些)落在他脸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那双总是没什么温度的眼睛,此刻正盯着她,像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你怎么在这儿?”凌云霄有些心虚,把枪往身后藏了藏。
“将军让我盯着你。”沈彻站直身体,一步步走过来。他很高,站在她面前时,几乎能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将军说,你要是不听话,就把你绑回营帐。”
“我没想去参战。”凌云霄梗着脖子,“我就是……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沈彻看着她,没说话。他的目光很亮,像能看穿她的心思。
凌云霄被他看得没了底气,小声说:“我就远远看看,不添乱。”
沈彻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身:“跟我来。”
“啊?”
“从这边走,能看到伏击点,又不会被发现。”他的声音放轻了些,“看完就得回来。”
凌云霄愣了一下,随即心里涌上一阵暖意。她快步跟上他,踩着他留在雪地里的脚印——他的脚印很大,能把她的脚印完全盖住。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寂静的营地里。士兵们都已出发,营帐大多黑着灯,只有巡逻的士兵举着火把,脚步声远远传来,又渐渐消失。
“沈彻。”凌云霄忍不住开口,“你说……今晚能赢吗?”
“能。”沈彻的声音很肯定,“将军的部署天衣无缝,拓拔野逃不了。”
“那……父亲说的赵国公,真的会害我们吗?”
沈彻的脚步顿了一下。他转过身,月光落在他侧脸,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少将军不用担心。”他说,“有将军在,有我在,没人能伤害凌家。”
他的目光很认真,像在承诺。凌云霄的心跳忽然快了一拍,她赶紧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的黑风口。
那里已经隐约能看到火光了,不是很大,像鬼火一样在黑暗里闪烁——那是暗哨的信号,说明北狄人已经进入伏击圈。
“我们就在这里看。”沈彻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处低矮的土坡,“过会儿就能听到动静。”
两人在土坡后蹲下,雪没到了膝盖,冰冷的寒意透过铠甲渗进来,却让人更清醒。
没过多久,黑风口方向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先是弓弦震动的“嗡嗡”声,接着是兵器碰撞的“锵锵”声,然后是北狄人的惨叫和楚兵的呐喊,像一锅被煮沸的水,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火光越来越大,映红了半边天,连雪都被染成了橘红色。
凌云霄握紧了手里的枪,指节发白。她知道,那火光里,有父亲的身影,有沈彻麾下士兵的身影,也有……生死。
“你看,”沈彻忽然开口,指着火光中一道挺拔的影子,“将军在那里。”
凌云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个身披红袍的身影,在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长枪一扫,就有一片北狄人倒下——那是父亲的“破阵枪”,势大力沉,无人能挡。
她笑了,眼里闪着光:“父亲最厉害了!”
沈彻看着她的侧脸,火光映在她眼里,像落了两颗火星。他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移开了目光。
喊杀声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渐渐平息下去。火光慢慢变小,只剩下零星的火苗在雪地里燃烧。
“赢了。”凌云霄松了口气,刚想站起来,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马蹄踏在雪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越来越近。
沈彻脸色骤变,猛地将凌云霄按回土坡后:“别动!”
他自己则站起身,握紧了裂冰枪,警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很快,一队穿着禁军服饰的士兵出现在视野里。他们大约有五百人,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手里举着火把,火把上的火苗在风里摇晃,照亮了他们胸前的虎头徽章——那是京畿禁军的标志。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雁门关的防务归镇北将军管,禁军无权干涉!
更让人心惊的是,为首的那个人,穿着紫色蟒袍,腰束玉带,脸上带着倨傲的笑——正是镇国公赵衍!
他怎么来了?
“沈副将,别来无恙啊。”赵衍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彻,语气带着嘲讽,“凌将军呢?怎么,打了场小胜仗
就敢藏起来偷乐了?”
沈彻握着枪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国公爷深夜到访雁门关,不知有何要事?按军规,京畿禁军未经通报不得进入边关防线。”
“军规?”赵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提高了声音,“本公是奉陛下旨意而来!凌战通敌叛国,私通北狄小王子拓拔野,约定今夜献关,本公特来拿人!”
“你胡说!”凌云霄再也忍不住,从土坡后站了起来,惊鸿枪在手里握得笔直,“我父亲浴血奋战,刚歼灭拓拔野的精锐,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赵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毒蛇盯着猎物,上下打量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阴恻的笑:“哦?这就是凌将军的宝贝女儿?果然有其父之风,可惜啊,生错了地方。”他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的圣旨,“陛下有旨,凌战勾结外敌,罪证确凿,凌家满门抄斩,凡有抵抗者,格杀勿论!”
“不可能!”凌云霄浑身发抖,不是冷的,是气的,“陛下一定是被你骗了!我要见陛下,我要跟他解释!”
“解释?”赵衍冷笑,“等你到了阴曹地府,去跟阎王解释吧。”他挥了挥手,“把这丫头拿下,别伤了她,这么标志的姑娘,杀了可惜。”
“谁敢!”沈彻横枪挡在凌云霄身前,银色铠甲在火把的映照下泛着冷光,“国公爷口说无凭,所谓‘罪证’何在?”
“罪证?”赵衍从身后侍卫手里拿过一封信,“这是从拓拔野营中搜出的密信,上面有凌战的亲笔签名,还有他私赠的雁门关布防图!怎么,沈副将想抗旨不成?”
沈彻看向那封信,瞳孔骤然收缩。那信纸的质地,是凌家专用的云纹纸;上面的字迹,确实和凌战平日的笔迹有七分相似。可他知道,将军绝不会做这种事——那布防图是上个月刚更新的,除了将军和他,只有……
他猛地看向赵衍身后的一个侍卫,那人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可沈彻还是认出了他——那是将军书房的杂役,三天前说家里老母病重,告假回乡了。
原来如此。
“沈彻,”赵衍的声音变得阴冷,“本公知道你是凌战养大的,但你要想清楚,跟着他一起死,还是归顺朝廷,本公可以保你前程似锦。”
沈彻没说话,只是将凌云霄往身后又拉了拉,裂冰枪的枪尖微微下沉,摆出了防御的姿态。这个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凌云霄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又酸又涩。她知道,沈彻没必要陪她一起死,他可以选择归顺,以他的能力,在赵衍手下一样能当将军。可他没有。
“冥顽不灵!”赵衍脸色一沉,“给我拿下!”
禁军士兵立刻拔刀,催马冲了过来。马蹄扬起雪尘,刀光在夜色里划出刺眼的弧线。
“你先走!”沈彻低喝一声,裂冰枪猛地向前一挑,枪尖带着呼啸的劲风,精准地磕开了最前面那名士兵的刀。“往冰河方向跑,那里有我安排的人,让他们送你去江南!”
“我不走!”凌云霄握紧惊鸿枪,“要走一起走!”
“听话!”沈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必须活下去!这是将军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他一边说话,一边已经和禁军缠斗起来。裂冰枪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如灵蛇出洞,精准地刺向敌人的破绽;时而如猛虎下山,枪杆横扫,逼退围攻的士兵。银色的枪缨在空中翻飞,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凌云霄知道,沈彻是想为她争取时间。可她怎么能丢下他一个人?
她深吸一口气,将惊鸿枪横在胸前,枪尖斜指地面——这是凌家枪法的起手式。“沈彻,你说过,要一起守雁门关的!”
她话音刚落,就有两名禁军绕过沈彻,朝她冲来。两人手里都握着长刀,刀风凌厉,显然是杀过不少人的老手。
凌云霄眼神一凛,脚尖在雪地上轻轻一点,身形如惊鸿般向后飘出半尺,恰好避开左边那人的劈砍。同时,惊鸿枪如毒蛇吐信,枪尖带着破空声,直刺右边那人的手腕。
那人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弱的少女出手如此之快,急忙回刀格挡。“锵”的一声脆响,长刀被枪尖震开,露出了胸前的空当。凌云霄手腕一转,枪杆顺势下压,枪尾重重砸在他的胸口。
那士兵闷哼一声,从马上摔了下去,口吐鲜血。
“好枪法!”赵衍在后面看得清楚,眼里闪过一丝贪婪,“可惜了。”
沈彻趁机解决了围攻他的两名士兵,对凌云霄大喊:“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凌云霄刚要回应,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叫——是军营的方向!
她心里一沉,知道营里的人怕是也遭了毒手。父亲……父亲怎么样了?
就在她分神的瞬间,一名禁军悄无声息地绕到她身后,长刀带着风声劈了过来!
“小心!”沈彻脸色大变,想回援已经来不及。
凌云霄只觉得后颈一凉,下意识地侧身躲避,可还是慢了一步,刀锋擦着她的肩胛骨划了过去,带起一串血珠。剧痛瞬间传来,她闷哼一声,身形不稳,差点摔倒。
“云霄!”沈彻目眦欲裂,裂冰枪猛地横扫,将身前的敌人逼退,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向凌云霄。
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另一名士兵的刀。“噗嗤”一声,刀锋没入了他的铠甲缝隙,鲜血瞬间染红了玄色的劲装。
“沈彻!”凌云霄目瞪口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别管我……”沈彻咬着牙,将裂冰枪塞到她手里,“拿着这个,去江南……找苏伯父……”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佩,塞进她的衣襟,“这是信物……”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脸色苍白如纸。
“沈彻,你撑住!我带你走!”凌云霄想扶他起来,却发现他的身体越来越沉。
“来不及了……”沈彻看着她,眼神里有太多的东西,有不舍,有担忧,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决绝,“记住……别相信任何人……包括……”他的话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溅在她的脸上,滚烫滚烫的。
赵衍带着人围了上来,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沈副将,何必呢?”
沈彻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将凌云霄往身后的冰河方向一推:“走!”
凌云霄猝不及防,被他推得踉跄着向后退去。她身后几步远,就是雁门关外的冰河,河面结着厚厚的冰,冰面下是奔腾的河水,据说掉下去的人,连骨头都找不到。
“沈彻!”她凄厉地喊着,想冲回去。
可沈彻已经转过身,用身体挡住了她的去路,裂冰枪拄在地上,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别回头!”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活下去!”
赵衍失去了耐心,挥了挥手:“杀了他们!”
刀光剑影再次袭来。沈彻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舞动着裂冰枪,为她筑起一道血肉长城。他的动作越来越慢,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鲜血染红了脚下的雪地,像开出了一朵朵妖艳的花。
凌云霄看着他一点点倒下,看着他最后看过来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期待,有嘱托,还有……一丝她永远也忘不了的温柔。
她知道,她不能辜负他。
她猛地转身,朝着冰河冲去。身后传来赵衍气急败坏的怒吼,传来兵器碰撞的声音,传来……沈彻最后一声闷哼。
她不敢回头。
风在耳边呼啸,像无数人在哭泣。她的肩胛骨在流血,每跑一步都钻心地疼,可她不敢停。
冰面就在眼前,反射着惨淡的月光。她能听到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能听到他们的喊杀声。
她最后看了一眼雁门关的方向,那里火光已经熄灭,只剩下无尽的黑暗。父亲,哥哥,沈彻……还有凌家的所有人,都留在了那里。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了冰河。
冰层在她身体的撞击下“咔嚓”一声裂开,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将她吞没。窒息感传来,意识开始模糊,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断下沉。
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手指忽然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是父亲给她的那半块虎符。
冰凉的青铜贴着胸口,像是一种力量的传递。
活下去。
父亲的话,沈彻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对,要活下去。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虎符攥得更紧,然后任由冰冷的河水将她带向未知的远方。
在她沉入水底的那一刻,她仿佛看到沈彻站在岸边,对着她微笑。那笑容很淡,却像雪地里的光,照亮了她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