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和林慧，陈盼的父母
天台的风比楼下更烈些，卷着夏末最后一点燥热，刮在人脸上像细沙在磨。陈建国扶着林慧的胳膊，指腹按在她颤抖的肩骨上，那点力气几乎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林慧的指甲深深掐进丈夫的胳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考了638分，你们知道吗？”李警官把笔记本递过去，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水泥地上，发出闷闷的回响。
林慧接过本子，看到最后一页的638，突然捂住脸嚎啕大哭，哭声里混着悔意和茫然：“我还没来得及说……说她考得好……我早上还跟她说，金融专业稳妥，让她别胡思乱想……”
“你们就没问过她想读什么？”李警官的声音沉了沉，像压了块石头。
陈建国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林慧往怀里带了带。他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翘，有几根粘在汗湿的额角上。“我们当老师的，一辈子就挣那点死工资，“他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她妈当年要是听她姥姥的，学个会计，也不至于现在......“
棠叙眼眶红红，讽刺道“你怎么不让你的宝贝儿子学金融”
陈建国张了张嘴“她弟弟还小，而且望望喜欢篮球……”
“所以就要让陈盼走你们没选的路？陈望喜欢篮球，那盼盼呢，盼盼的意见呢？“乔柚猛地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晃得厉害，“她上次跟我借《红楼梦》，说想写篇关于薛宝钗的读后感，你们进屋看见，把书扔在地上，说'读这些闲书能当饭吃？'她偷偷写的散文在校报发表，稿费被你们拿去给弟弟报篮球班，你们说'女孩子写那些酸文假醋的东西，不如多做几道数学题'！“
最后那句话像石子砸进冰面，林慧的哭声突然断了。她怔怔地看着乔柚，眼神空得能塞进一整个天台的风。她想起上周打扫卫生时，在陈盼枕头下发现的稿纸，上面写着“月光落在弟弟的游戏机上，也落在我没写完的作文本上“，当时只觉得晦气，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她就该为弟弟活吗？”棠叙突然站起来，眼泪瞪着陈建国，声音尖锐又绝望，像玻璃被砸碎的声音，“她寒假在超市打工，赚的钱全被你们拿走给弟弟买游戏机！她想报中文系，你们说那是赔钱货专业！她昨晚跟我说，她觉得自己像个存钱罐，只配装满钱，给弟弟用！”男孩的话像一把刀，刺破了空气中的沉闷。
陈建国突然觉得胸口像是被人用钝器狠狠砸了一下，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想起今早出门时，陈盼站在玄关，浅蓝色的居家服袖口磨得起了毛。女孩手里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嘴唇动了好几次，才小声说：“爸，分数出来了......“
他当时正急着去学校处理毕业班的档案，防盗门的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半圈，头也没回地打断她：“分数出来有什么用？志愿的事我说了算。金融专业填第一志愿，其他的不用看。“
门“砰“地关上时，他好像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当时只当是女孩没拿稳手机。现在才想起，那声音脆得像玻璃碎了——是她熬夜查了无数次的中文系招生简章吧？
林慧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角落那个被踩扁的纸团上。她走过去捡起来，展开一看，是张超市的购物小票，上面有“大白兔奶糖 1元“的字样，日期是昨天。她突然想起昨晚陈盼敲她房门，手里拿着颗糖，说“妈，你尝尝“，她当时正给儿子检查作业，不耐烦地挥挥手：“拿走拿走，多大了还吃这个，你以为你和你弟一样还是小孩子。“
原来那时候，女孩兜里揣着的，是想跟她分享的喜悦。原来那时候，她拒绝的不仅是一颗糖，是女儿攒了十八年的期待。
天渐渐暗了，楼下的警戒线还没撤。李警官转身时看见天边的夕阳正往下沉，把云层染成一片烧红的灰烬。
楼下传来救护车发动的声音，尖锐的鸣笛被风扯得长长的，像谁在哭。警戒线外围了些邻居，有人举着手机拍照，有人在交头接耳，议论声顺着风飘上来，碎成一片一片的。
“听说陈家闺女考了六百多分呢......“
“那咋想不开？现在的孩子太娇气了。“
“我听说她爸妈想让她学金融，她自己非要学什么中文......“
乔柚猛地站起来，想冲过去跟那些人理论，却被棠叙拉住了。男孩的手冰凉，指甲深深掐进她的胳膊：“没用的......“他低着头，声音闷在胸口，“她昨晚就跟我说，'他们永远不会懂的'。“
陈建国蹲在地上，后背佝偻得像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今早收到的短信界面——是教育局发来的成绩通知，收件人是他的手机号，备注是“陈盼“。发送时间是早上六点零三分，比他出门的时间早了四十五分钟。
原来陈盼站在玄关时，手里攥着的不仅是手机，是通往远方的船票，是她偷偷描摹了无数次的未来。
他们跟着李警官上了天台取物证。
林慧抱着膝盖坐下，把脸埋在臂弯里。纸箱里的旧书被风吹得一页页翻，有张泛黄的奖状从书里掉出来，是陈盼小学时得的“作文比赛一等奖“，上面的评语写着“该生有极高的文学天赋“。她想起当时自己把奖状贴在冰箱上，不到三天就被儿子的绘画作品盖住了——“男孩子的奖状才有用“，她当时是这么跟陈盼说的。
天彻底暗下来时，远处教学楼的灯一盏盏亮了。透过窗户能看见晃动的人影，是正在期末考试的学生，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顺着风飘到天台上，像谁在低声哭泣。李警官让小王把稿纸收进证物袋，拉链合上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陈老师，“他经过蹲在地上的陈建国时，停下脚步，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们当老师的，总教孩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怎么到自己孩子身上，就忘了呢？“
棠叙挖苦道“他当然没忘，要不然陈望也得学金融了。”
陈建国的肩膀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狠狠砸中了。他想抬头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风卷着那张落在地上的照片，吹到他脚边，照片上的陈盼梳着马尾辫，露出的小虎牙白得晃眼，那是她中考后去拍的，说要贴在高中录取通知书上。
警笛声再次响起时，乔柚捡起地上的奖状，用指尖轻轻抚过陈盼的照片。女孩笑得那么甜，好像下一秒就要从纸上跳下来，拉着她的手说“乔柚，我们去买奶茶吧“。她想起昨晚视频时，陈盼突然问：“人活着，是不是一定要有用啊？“当时她以为是女孩考前压力大，随口安慰了句“你活着就很有用啊“，现在才明白，那是一个被当作“工具“的孩子，在问自己到底值不值得被爱。
棠叙蹲在乔柚身边，篮球滚到天台边缘，再往前一点就要掉下去了。他看着远处教学楼的灯光，突然想起高二那年，他和陈盼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一起刷题，女孩偷偷在草稿纸背面写诗句，阳光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层金粉。“我以后想当语文老师，“她当时小声说，“就教那些和我一样喜欢文字的孩子。“
警戒线外的议论声还在继续，老太太们的声音越来越响：“听说她弟弟明年要上初中了......““所以说养女儿就是为了帮衬家里，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
林慧猛地站起来，像疯了一样喊“别碰我女儿的东西。”却被陈建国死死拉住。她的哭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凄厉，混着风里的呜咽，像是在哭那个永远回不来的女儿，又像是在哭那个从未真正了解过女儿的自己。
乔柚和棠叙带着陈盼的东西走向林慧陈建国。乔柚说“叔叔阿姨我们带些盼盼的东西走了。”棠叙嗤笑一声“给他们说什么，你们不觉得现在哭晚了吗？对了马上八点半了，你们的宝贝儿子可快要下课了。”
风把天台角落的向日葵笔记本吹到栏杆边，最后一页“够了吗？“的字迹，在夜色里渐渐模糊。那三个字写得很重，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页，像是用尽了一个十八岁女孩最后的力气。
警笛声渐渐远了，天台上只剩下风声，还有陈建国夫妇反复念叨的“我们是为她好“。那句话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散在夏末的空气里，像一句迟来的、无人听见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