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雾未散。
丰田仓外,昨夜那场滂沱大雨留下了一地泥泞与水洼,仓角那道被撬的地砖已被用粗木条钉死,外围还围上了一圈红布和竹签,写着三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巡仓线。
“你确定……这三个字是你亲手写的?”郑三娘蹲在水洼边,表情复杂。
“嗯。”林晚烟一手提锄,一手抱着卷起的“魂碑初稿”,神情自然,“一时找不到正经笔墨,就拿红布裹竹签写了下标记。”
“写得真跟‘妖怪出没’似的。”郑三娘嘀咕一声,扭头看向不远处正搬石封口的丁小武,“你们几个注意点,封死不代表安全,那砖底下能藏人,说明人能进,也可能还会回来。”
“知道啦!”丁小武挥着胳膊,年轻的脸上满是昨夜未眠的兴奋,“昨晚我就觉得不对劲!狗剩还说我是梦游吓的!”
“你梦游的话,能一口气追出巷口三条街?”小喜子眼睛一亮,“你那步子,比村口老牛跑得还快!”
“我那是正义之火在烧!!”丁小武拍着胸口,热血沸腾,“下次再有人摸仓,我提锄头就冲上去!”
“你可闭嘴吧,”狗剩打着哈欠走来,一脸没睡醒,“你提锄头的样子,我昨晚梦里看见了,像要拔萝卜。”
众人哄堂大笑,氛围一扫昨夜阴霾。
仓后的小井旁,沈砚之正在检查水道口封泥情况,神情冷静。林晚烟走过去递了一壶温水。
“你昨夜几乎没合眼。”
“你也一样。”沈砚之淡声答,“你准备什么时候去镇署递碑文?”
“明日。”林晚烟略一思索,“今夜我还要再聚一次魂碑会,把刻名的名单最终定下。”
“你准备把‘庄头赵家’那支也写进去?”
“如果写,就写‘曾为丰田出工者’,一律列入‘仓魂基名’。”林晚烟目光平静,“不管他们后面怎么变,咱不变。仓,是包容的。”
沈砚之低低一声轻叹。
“你以为他们会感恩?”
“我从没指望过感恩。”林晚烟笑笑,“但制度的力量从来不是‘靠人谢’,而是让他们哪怕骂你,也还会依着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湿泥地上的巡仓线,低声:“你觉不觉得……最近这几日,风有些不对。”
“你是说镇上的动静?”
“还有更远。”林晚烟拇指压住魂碑稿,“我昨晚收到一封匿名纸条,只写了一句话:‘守仓者勿语,仓魂若立,朝堂将问’。”
沈砚之微怔,眼底泛起一丝暗光:“是你熟识的笔迹?”
“不认得。笔法像是南郡那边的规吏文风。”林晚烟神色微凝,“你觉得是吓唬人,还是预警?”
“预警。”沈砚之语气笃定,“因为它没有‘劝止’,只有‘提醒’。”
“也就是说,有人……还在观望。”
“而你一旦立碑,他们就得选边站了。”
林晚烟轻轻点头,眸光却愈加坚定。
“那我就逼他们选。”
她说完转身,衣摆一荡,恰好落入刚升起的朝雾中,云气掠过额角,像是一层不愿散去的水纱。
**
与此同时,镇署。
顾和正在翻阅一份薄薄的乡仓册。
“她真的要立碑?”
对面站着的,是陆迟州新派驻来的‘小吏佐’,名叫李纪,二十七八岁,面色斯文,鼻梁挺直,身量瘦削,眼睛却清得像猫。
“据仓口传回的消息,她昨夜已开议魂碑初稿,预计三日内立定草碑。”
“仓魂一旦立下,”李纪低声道,“便等于将‘丰田制’从‘试点’阶段推入‘自持’模式。”
“也就是说,不管官家允不允许,他们都要‘信自己’了。”
顾和点点头,视线落在一枚红印章上:“而那一条地道,查得如何?”
“凿痕新旧交杂,内壁曾留香油痕迹,应是商用地道被废后被人重新清理。若猜得不错,是镇南赵商旧仓系的盲道。”
“赵商……”
顾和喃喃,“那边,向来是……南郡粮行的眼线。”
“你要不要……”李纪压低声音,“将此事先递京?”
顾和合上案卷,目光平静如水:
“不急。神农仓还未显真势,风雨才刚起。”
他望向窗外薄雾,似是自语,又似向所有人宣告:
“要不要留仓魂,要不要信百姓——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
当天夜晚,魂碑稿正式定名,林晚烟、沈砚之、郑三娘、陈二叔、苗氏等十人落名为“仓魂首守”,列于碑首。除此外,还留有“百工共名榜”栏,可供后续加入者自请刻名,分为田工、渠工、妇工、账工四系。
与此同时,村南柴房内,小喜子捧着一张偷偷拓下的“仓魂碑”拓纸,眼睛亮晶晶:“我以后,也想刻进去!”
狗剩正喂火,一边撇嘴:“你先把上次‘偷懒漏粮袋’的罪过抵了再说。”
“我那不是偷懒,是反向巡检!留一袋看看鼠害是不是按时来!”小喜子振振有词。
“那鼠怎么爬你肩上都不走?是不是你喂的?”
“我那是——驯化!”
“哟,‘神农鼠军’,你要不要顺便立个‘鼠魂碑’?”
两人吵得热闹,郑三娘倚着门框看他们,没忍住笑了:“别闹,等魂碑真立起了,你们两个——一个刻‘仓嘴贱’,一个刻‘鼠之子’,就刻在仓后旮旯角,正对茅厕。”
众人笑翻。
可谁也未曾注意到,就在祠堂后屋,那块尚未开凿的粗石后,一枚断折的暗银令牌,被雨水冲出半角,隐隐露出“司”字一笔。
夜更深,村中静得出奇,只有仓门两侧的灯笼还亮着,豆大的灯火在风中一跳一跳,好似守夜人的心思,也一跳一跳地捉摸不定。
林晚烟坐在仓魂碑草石前,身前搁着一卷厚重的刻字稿。
“——你真要写上‘信魂于仓,魂于人’?”
沈砚之站在一旁,身上还披着未干的雨衣,脸上看不出情绪。
“这九个字,”林晚烟指尖压着稿子,轻声念,“是我昨夜看着所有人一趟趟抢沙袋、巡地道、守夜仓写下的。”
她抬起眼睛,眸光像夜色里一颗被洗净的石子,“我不是要把仓魂塑成神,而是让人明白:我们不是信神,而是信我们自己——有能力守住这口仓。”
沈砚之沉默片刻,道:“若这仓真立碑、真留名,你可想过会有什么样的代价?”
林晚烟没吭声,过了会儿却轻轻一笑。
“沈砚之,你知不知道我穿来这儿第一天,就已经下了决心。”
“什么?”
“要是要死,那也得死在争命的路上。”
她说得平淡,可那份笃定,却像是夜雨中砸地的第一声雷,让人心头一震。
沈砚之眼神动了动,似有话想说,但最终只点了点头。
“我会陪你走下去。”他道。
林晚烟没回头,只抬手轻轻拍了拍他臂膀:“你别说得跟诀别似的,说好了,你得一直帮我把契文写得漂亮些。”
沈砚之一怔,继而无奈低笑。
两人正说着,小喜子从仓后急匆匆跑来:“姐姐,刚刚有人在地契登记栏上写了一行字!但写完就跑了!”
“写了什么?”林晚烟警觉。
小喜子手里举着一张湿漉漉的纸:“‘人可立魂,魂不可信。’”
林晚烟眸光一凝,接过那纸,纸张是官署用的半熟绢纸,上头笔画分明,是练家子写的硬笔隶书,一笔一画沉得像是按了石。
“这是警告。”沈砚之低声道。
“或者说,是试探。”林晚烟把纸收起,转身走向仓魂碑草石,“没关系,该写的,我还是要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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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林晚烟带人将仓魂碑草稿挂在晒谷场东头的大杉树上,旁边摆着一口小水缸与墨块,供村民现场签名或自书意愿。
有人围观。
“真让我们自己写名上去?”
“只要你参加过仓务,不论身份、老少皆可。按‘工记年’排位,后续会按字序刻碑。”
“可这要是真写了,是不是就跟仓定了命?”
“你也可以不写。”林晚烟笑着答,“但你若哪天想回来,这碑后头还空着位。”
人群中小喜子大声补充:“要是觉得自己名字好看,也可以多写两遍,我们不收钱!”
场面一度爆笑。
可热闹没维持多久,就被一声冷哼打断。
“呿,写这玩意儿有个屁用!”说话的是罗麻子的远房亲戚,叫罗怀久,长脸尖嘴,平日就爱在村头巷尾挑事。
他一边嚼着槐树叶子,一边冷嘲热讽:“立碑就能保田不枯、粮不烂?这哪是仓碑,分明是个‘做戏碑’!”
“你说够了没?”苗氏一声喝,妇工社这会儿已围了上来。
罗怀久压低声音道:“我问你们,真要说谁配刻名?按工分?按年限?你们那点小算盘,心里自己明白——还不是想把你们几家刻前头,好将来好说话?”
这话不啻一颗石子扔进水面,立刻有人犹豫地望向林晚烟。
“……真是按公议吗?”
林晚烟没有立刻解释,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
那是“仓魂刻名评议簿”,每一笔、每一画,都有“起工日”“参与工种”“月考绩效”以及“所在轮换组”一一对应。
“这是从试仓第一日记起的‘公卷’,你们可以一个个看,一页一页翻。”
她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我敢把名放上去,是因为我日日在仓,夜夜在渠,伏过泥,背过粪。”
“你们想刻在我前头——我不拦;但你想不凭一锄头、一担水,就踩着别人血汗名列其上——不行。”
她话音落下,妇工社中、田工中、渠工中,纷纷有人走上前,在簿子最后空页签上自己的名。
那是一次真实的集体确认——谁愿意与这个仓共立魂。
谁愿意,把“活命的信”刻在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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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林晚烟一人留在仓碑前收卷,夜色正浓。
仓后祠堂小井旁,有一道人影转瞬即逝。
沈砚之自阴影中走出,将手中那枚被掏空的石块交给她。
“刚刚,那人又来了。”
“……是同一个?”
“这次不一样。”沈砚之将另一物掏出——是被掰开的香泥火漆,中间印着极浅的一枚印戳。
那印极细,却能分辨出——是个篆体的“丁”字。
林晚烟心头一跳,忽而抬头望向远处仍隐约可见的仓角。
仓魂碑下,一块尚未开凿的基石,被雨水濡湿,竟若隐若现露出早年一道隐纹。
——像是某种“旧时封印”。
“……你信不信,”林晚烟低声说,“这仓……以前,也立过碑。”
而那一块碑,现在只剩下——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