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露凝其实越长大越不喜欢过年。
她不喜欢除夕晚上要跟就见过一两次面其实根本不认识的亲戚讲电话;
她不喜欢家长教她收压岁钱时的拉扯;
她不喜欢拜年的人总要挨个问成绩和作业;
她也不喜欢家里总有人来来往往,为此需要准备很多食物。
奶奶经常脚不沾地得忙个不停,而爸爸在喝酒,爷爷在招呼客人,只有妈妈偶尔会帮忙,可总是带着不高兴的表情,让奶奶即使想跟她说说话也开不了口。
今年的除夕也是一样,甚至因为“存折风波”气氛比往常更为凝重,爷爷显然是在强颜欢笑,试图用电视上放的各地过年风俗展开话题,但换来的只有空旷房间里他自己的回音。
薛露凝实在受不了这种氛围,以帮奶奶包饺子为借口躲进了厨房,薛雨智去找朋友玩还没回来。
薛雪寒或许也劝累了,盯着电视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所以虽然电视里欢声笑语、桌上摆满了过节的零食水果、厨房里在准备热腾腾香喷喷的年夜饭、外面还时不时传来放炮玩闹的声音,但在一个吵得天昏地暗的家里,所有热闹都显得格格不入。
饭菜端上桌的时候稍微好了点,因为薛雨智回来了,带着别人的热闹,薛雪寒也回过神来,说着一些大学的趣事,宋玉终于能坐下来,附和别人的话挤出一点笑容。
接着春晚开始了,家里的电话开始响个不停,薛露凝嫌烦想调高电视音量看小品,却被薛如海皱眉抢走遥控器按下静音键,于是电话里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
“哥哥,你今年又给家里寄了钱,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们今年收成不错,等你啥时候有机会回来尝尝家里的新粮食,你现在退休了总有时间了,等暑假带上孙子一起回来看看……”
说话的是爷爷的二弟,薛如海作为家里的长子,又是唯一一个进城的,一直对在农村的三个弟弟妹妹觉得亏欠,所以一年到头总会省一点钱分别打给他们,包括家里孩子们穿不上的旧衣服,他也会寄回去。
这件事不是保密的,家里人都知道,所以在结束通话后刚刚还笑着跟二叔拜年的薛宇突然发难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我这趟回家所有人都跟我这么说你知道吗?是啊,对老家的人来说你多好,人家孩子一个个都比我有出息,做生意的当老板的多能赚钱,还要靠你每年那么一点点零头过,真是天大的恩情,怪不得人家一个个跟我说,好像自己养不起父母就专门指望你,我听了真是不知道脸往哪儿放。”
“本来就不如人,还要被人指着脸骂,我回一趟老家倒是给自己找骂去了。你说这些年给老家的钱要是能攒下来,你儿子我也不用一把年纪还在租的小房子里睡觉,唉,也是我没用,没本事挣钱。看样子也只有老家那旧房子是自己的,不然以后过年我还是回自己家过去,也不用在这儿一天看人脸色。”
薛宇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堆,没等其她人做出反应,林春云已经哭泣着低声附和,“我这个当妈的也命不好,自己养的孩子不亲自己,到现在连个妈都不叫,我回娘家人家问我你的孩子好不好,我真的都没脸说,人家问我咋不回老家过年,我都不敢接话,我哪儿有本事决定这种大事啊……”
她说到这里状似无意地瞅了眼薛露凝,可能是这瞬间的停顿能让别人插进去话了,争吵一触即发。
薛如海第一反应是解释,给钱多少是他的心意,他当然知道那点钱现在不算什么,但他要有自己的担当,何况钱都是他自己的,没有用孩子的一分钱,这一点上他问心无愧。
至于房子的事,他不是没有考虑,于老师也劝过他好几次买房,现在院子里很多人搬了新家,旧房子不算太贵,又是多少年的邻居好讲价,咬咬牙买个小的不是没有可能,但毕竟孩子都大了,眼看着薛露凝明年就高三了,薛宇两口子又在外地打工,其实也没有那么必要。
但没想到儿子会因为这个对他破口大骂,说什么“老不死的”“用心歹毒”之类的话,他真的忍不下去了。
于是争吵升级成动手,四个大人拉拉扯扯的,宋玉累了一天,这会儿还要去拉架,一个推搡就被撞倒在地,三个孩子都被吓哭了,薛露凝冲上去扶奶奶,冷不防被薛宇一个巴掌扇过来。
薛露凝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颊,挨打的地方火辣辣得疼,那半边的耳朵持续地发出爆鸣。
宋玉急了,不顾自己还瘫倒在地,挡在薛露凝面前厉声质问道:“大人的事你打孩子干嘛?只有最没出息最没本事的人才把气撒在孩子身上!你平时偏心也就算了,对孩子好的时候没她,一有事就骂她打她,她也是你们亲生的呀,怎么就这么一碗水端不平呢?”
“都是你惯的!你知道她是我的孩子!那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被你们教得爹妈都不认了!你个老太婆还有脸说我!我知道你们在背后说我的坏话让孩子都不认我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薛雨智开始疯狂尖叫,薛雪寒努力拉住林春云,薛如海似乎已经说不出什么话,只站在倒在地下的两人身前,挡住不知道下一步会做什么的薛宇。
耳鸣终于停止了,世界却并没有变得更安静,薛露凝坐在地上能清楚地看到每个人的表情,因为愤怒而扭曲,因为无奈而流泪,因为失望而空洞,此情此景竟然让她有点想笑,就是那种看到荒诞喜剧的笑。
于是她开始放声大笑,她的眼泪还没干,所以她就边哭边笑,笑到分不清之后的眼泪究竟是因为笑还是因为哭。
而她的家人,与她血脉相连在这个世界上关系最最紧密的家人,也像荒诞喜剧里演的那样,停止了争吵和愤怒,开始面带惊恐地看向她。
宋玉哭得更大声了,使劲抱紧她说:“孩子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别吓奶奶呀!你要出什么事我可怎么活啊!”
薛露凝本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却忘了自己其实一直在笑,于是她的脸抽动了一下,终于停止了过分响亮的笑声。
嗓子好干,还有点恶心,她缓缓推开此刻让她觉得有些窒息的怀抱,站起身干咳了几下,走到门口去换鞋穿外套。
“我有些喘不上气,我要去外面待一会儿,你们不用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别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