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余烬泛着微红，映照着众人略带醉意的脸庞。喧闹渐歇，离别的愁绪悄然弥漫。三舍放下手中的酒碗，看向身旁兀自抱着酒坛的胡三胖，声音清晰而坚定：“堂兄，明日一早，我们便该启程了。”
喧闹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胡三胖抱着酒坛的手顿住了，脸上的豪爽笑容僵住，慢慢褪去，化作一片沉甸甸的落寞。他低下头，巨大的身躯在火光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有些佝偻。三舍心中亦是酸涩难言，默默端起桌上那碗浑浊的土酿，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也未能冲散喉头的哽塞。
“咳，”二当家王黑子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看向三舍，眼神带着关切与世故：“三舍兄弟，此去西北，路途遥远，不知心中可有成算？”
三舍闻言，目光转向一旁沉稳的王管家，两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此事我与王爷爷商议过，”三舍开口道，声音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首要之事，是在西北寻一处安稳所在，让娘亲先落脚安顿下来。然后，以此地为根基，一面四散打探父亲的消息，一面……”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尝试积聚些力量。若能立稳脚跟，或可引得父亲主动来寻，也多了几分寻到他的把握。”
“好！”胡三胖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火光，他一把抓起身边的酒坛，咚咚灌下两大口，酒液顺着虬结的胡须流淌。他将酒坛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兄弟！别忘了还有俺！算俺一个！等你在那边扎下根，捎个信来，俺胡三胖立马带人投奔！干！”
“干！”三舍被堂兄的豪情感染，胸中激荡，也举起刚被倒满的酒碗，与那只巨大的手掌在空中用力一碰。酒花四溅，兄弟情谊在无声的碰撞中激荡。
**翌日清晨，山雾未散。**
青山寨的寨门缓缓打开。三舍、王莹、王管家已收拾停当，那辆承载着希望的简陋马车静静等候。王黑子指挥着几个喽啰，将精心准备的肉干、清水囊以及一些耐储的干粮，仔细地码放在车上。
胡三胖一路相送，沉默寡言，巨大的身躯在三舍的马车旁，如同移动的山峦。他执意送出了山寨地界，又送出去数里山路，直到三舍再三劝阻，才在山道拐角处停下脚步。
三舍一行人继续前行。走出很远，三舍忍不住勒马回望。只见那巨大的身影，依旧如一块磐石般，屹立在晨光熹微的山坡之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山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袍，那身影显得无比孤独又无比坚定。
三舍鼻尖一酸，强忍下涌上的泪水，脸上挤出笑容，朝着那山巅的身影，高高地、用力地挥手。直到马车转过山坳，林木彻底遮蔽了视线，那如山的身影才消失在视野尽头。三舍深吸一口气，握紧了缰绳，目光重新投向西北的茫茫前路。
**……**
跋山涉水，风尘仆仆。两个月的艰辛旅程，终于在车轮碾过临丰城那饱经风霜的青石城门时，画上了短暂的句号。
临丰城，西北边陲重镇。虽处苦寒之地，城内却自有一番喧嚣与生机。鳞次栉比的房屋带着粗犷的西北风格，黄土夯筑的墙壁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街道两旁，摊贩云集，叫卖声此起彼伏。来自西域的香料、色彩斑斓的毛毯、造型奇特的骨雕、寒光闪闪的兵器……各种稀奇古怪的货物琳琅满目，空气中弥漫着烤馕的焦香、羊肉的膻鲜以及尘土的气息。
久居山野的三舍，瞬间被这扑面而来的繁华与陌生感包围，如同踏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新奇与探究。
马车内，王莹轻轻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儿子那如同初生牛犊般好奇张望的模样，眼中流露出温柔的怜惜。她轻声唤过车辕上的王管家：“王伯，待寻到客栈安顿好，劳烦你带舍儿在城中走走，让他也见见这世面。”
“小姐放心，老奴省得。”王管家含笑应下。
很快，一家名为“客安”的客栈被选中。安顿好马匹行李，三人稍作休整，便轻装简从，汇入了临丰城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三舍兴致勃勃地流连于各个摊位，把玩着从未见过的物件。然而，就在他拿起一个造型古怪的骨质挂件时，一股异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爬上脊背。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东西，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过四周。人流如织，似乎并无异常。但这种被暗中窥伺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从闹市一直跟随他们回到“客安”客栈，萦绕不去。
将母亲和王管家送回房间，三舍心中的疑虑更甚。他并未回房，而是悄然走出客栈大门。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果然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
他不动声色，拐进客栈旁一条狭窄的胡同。行至深处，在即将拐弯的刹那，他足尖猛地一点地面，身体如灵猿般轻盈跃起，悄无声息地翻上了低矮的屋顶，伏低身形，屏息凝神。
不出所料！
片刻之后，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胡同口。来人身材瘦小，穿着一身打满补丁、脏污不堪的粗布衣衫，脸上满是泥垢，几乎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在污垢下显得格外机警明亮。她探头探脑地张望着空无一人的胡同深处，疑惑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小声嘀咕：“咦？人呢？明明跟到这里了……”
“姐姐是在找我吗？”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突然从她头顶后方响起。
那“小乞丐”浑身剧震，猛地转过身！当看清是刚才跟踪的少年时，她脸上瞬间堆满了极其夸张的笑容，声音也拔高了八度：“哈哈哈哈！小兄弟，好巧啊！你也走这条路？”
三舍稳稳落地，站在她面前，也学着她的样子，咧开嘴：“哈哈哈哈！是啊，好巧！”
“哈哈哈哈！”少女继续干笑，试图掩饰尴尬。
三舍：“……”他收起笑容，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突然，少女脸上的笑容瞬间化作极度的惊恐，手指颤抖地指向三舍身后，尖叫道：“啊！那是什么？！”
三舍心头一凛，本能地迅速回头望去——身后只有空荡荡的胡同墙壁和几丛杂草。
糟了！中计！
等他再转回头时，那少女已经如同受惊的兔子，撒开脚丫子朝着胡同另一头狂奔而去，速度快得惊人！
“想跑？”三舍哭笑不得，却也起了好胜之心。他足下发力，蹬着两侧墙壁借力，几个起落便如鹞鹰般追上，手臂一探，精准地揪住了少女的后衣领，轻松将她“拎”了回来。三舍俯下身，凑近那张满是污垢的小脸，露出一个标准的、带着威胁意味的“和善”微笑：“这位姐姐，现在，可以老实交代了吧？”
少女被他拎着，双脚离地乱蹬，脸上却再次挤出那标志性的夸张笑容：“哈哈哈哈！误会！纯属误会！”
三舍：“……”他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在飞速耗尽。
**临丰客栈，王莹房间。**
气氛有些诡异。那个被三舍“请”回来的“小乞丐”，此刻已经洗去了满脸污垢，换上了一身王莹临时找出的干净衣裳。露出一张清丽脱俗、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娇俏面庞。此刻，她正坐在王莹对面，有些局促，又有些激动地看着三舍和王莹。
“所以……你真是……盈盈姑姑？”三舍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位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女，感觉脑子有点不够用。
“没错！你就是三舍侄儿吧？”少女——胡盈盈用力点头，脸上又忍不住露出那种极具感染力的笑容，“哈哈哈哈，我也没想到！刚才在街上，远远瞧见你，就觉得眉眼间和我大哥年轻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我又不敢贸然上前相认，怕认错了人惹麻烦，这才……这才出此下策，想先跟着看看……哈哈哈哈！”
“额……”三舍嘴角抽了抽，忍不住问道：“姑姑……您今年贵庚？”
“刚满十六岁！”胡盈盈挺起小胸脯，颇为自豪。
三舍下意识地喃喃道：“爷爷当年……还真是老当益壮啊……”
“嗯？你说什么？”胡盈盈没听清。
“没！没什么！”三舍连忙摆手，岔开话题，神情变得关切而凝重，“姑姑，您怎么会一个人流落到西北？又……又弄成这副模样？”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明媚的少女和刚才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联系起来。
胡盈盈明媚的笑容黯淡下来，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缓缓道：“说来话长了。当年胡家……遭逢大难，我那时年纪更小，趁乱侥幸逃了出来。一路又饿又怕，最后晕倒在荒郊野岭，幸而被一支路过的商队救下。商队的东家姓陈，是位好心肠的老爷子，他和夫人膝下无儿无女，见我孤苦伶仃，就收我做了干女儿，把我带到南方生活。”她眼中流露出对养父母的感激。
“那后来呢？您怎么又到了这里？”三舍追问。
“半年前，”胡盈盈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听干爹说，西北这边似乎有胡家人活动的零星消息传回来。我……我实在放不下，就偷偷带了攒下的盘缠，留了封信，一个人跑出来了。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失散的亲人。”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委屈和后怕：“本来一路还算顺利。可就在快一个月前，路过一个叫‘青山镇’的地方时，倒霉催的遇到了一伙拦路打劫的山贼！哼，他们以为我好欺负，结果被我三两下就打趴下了几个！谁知道……”她懊恼地跺了跺脚，“谁知道那帮怂货打不过就摇人！不一会儿就喊来了一个……一个像座肉山似的大胖子！那胖子力气大得吓人，说话瓮声瓮气的，说什么‘只劫财不劫色，交出钱财放你走’……我……我打不过他，被他拎小鸡似的抓回了他们的贼窝，关在一个破柴房里整整三天！我攒的那些盘缠，全被他们搜刮走了！”她越说越气，小脸鼓成了包子。
“那姑姑您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三舍听得心都揪了起来。
胡盈盈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甚至带着点……不好意思？她挠了挠头，嘿嘿笑道：“额……可能是……是那帮山贼觉得我太能吃了？关了我三天，顿顿都嚷嚷着要吃饱，可能把他们存粮吃怕了？第四天一大早，他们就把我丢出寨门，还嚷嚷着‘快滚快滚，养不起你这饭桶’……哈哈哈哈！”
三舍：“……”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然而，旁边的王莹和王管家，在听到“青山镇”、“大胖子”、“山贼”这几个关键词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惊愕、恍然、无奈，最后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戏剧性的了然。
“姑姑，”三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您刚才说……那个抓您的大胖子，他……长什么样？还有那地方，叫‘青山寨’还是‘青山镇’？”
“就是青山镇附近的山寨啊！那胖子？秃头！圆得像个球！力气贼大！说话像打雷！”胡盈盈比划着，描述得活灵活现。
“噗——”王管家一个没忍住，赶紧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王莹也以手掩口，眼中是哭笑不得的光芒。
三舍扶额，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转头看向努力憋笑的王管家，语气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和即将上演好戏的期待：“王爷爷，劳烦您，立刻写一封书信，找个可靠的脚力，以最快的速度送去青山寨，交给我三胖堂兄。就说……就说我们已在临丰城安顿下来，请他务必尽快来一趟。另外……”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还处于状况外的胡盈盈，嘴角勾起一丝促狭的笑意，“告诉他，有份‘大礼’，正等着他亲自来‘赔罪’呢！”
“好嘞！少爷！”王管家响亮地应了一声，脸上瞬间绽开了一朵“我最喜欢看热闹”的灿烂菊花褶子，脚步轻快地转身就朝外走去，仿佛年轻了十岁。
胡盈盈看着众人古怪的反应，又看看王管家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问号：“嗯？你们……在打什么哑谜？那个大胖子……难道你们认识？”
三舍看着自己这位“来历不凡”又充满喜感的姑姑，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姑姑，别急。很快，您就知道了。那位‘请’您吃了三天牢饭的‘恩人’……可能，就要亲自登门‘谢罪’了。”
房间内，只剩下胡盈盈一脸茫然，以及王莹眼中那再也掩饰不住的、带着浓浓八卦意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