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紫霄宫前,晨雾未散,石阶湿漉漉地泛着冷光。
文小鹰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立在石阶尽头。山风卷过,吹乱他额前几缕不驯的黑发。他手中握着一柄竹剑,青碧如玉,节纹分明,剑尖斜斜点着脚下的青石板,仿佛只是随意提着根竹杖。
“竹剑门文小鹰,请见虚灵子掌门。”
声音不高,却像一把薄刃,轻易切开凝滞的雾气,直透山门深处。守门的两个年轻道士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这年轻人看着不过二十上下,腰间空空荡荡,既无彰显身份的玉佩,也无江湖名门的金印,唯有那柄竹剑,沉静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意味。
“文少侠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虚灵子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山门内,白须垂胸,宽大的道袍被风鼓动,手中一柄松纹古剑,剑鞘古朴,隐有寒芒流转。
文小鹰抱拳,竹剑横于臂前:“久闻武当剑法冠绝天下,晚辈斗胆,特来讨教一二。”
山门前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武当立派三百载,敢如此直闯山门指名挑战的,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虚灵子眼中精光微闪,随即抚须呵呵一笑:“文少侠年少气盛,既然以剑相邀,老道岂能扫了兴致?”
朝阳刚跃出山脊,将光芒泼洒在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上。两道身影相对而立,百余名武当弟子屏息围拢,大气不敢出。角落里有人低声嘀咕:“那竹片子,怕是师父一剑就……”
话音未落,文小鹰动了。没有起手式,没有试探,人如一道贴地掠过的青烟,竹剑化作一点寒星,直刺虚灵子咽喉!
“叮!”
一声脆响,松纹古剑间不容发地横挡在咽喉前,几点火花迸溅开来。虚灵子心中猛地一沉——这看似轻飘的一刺,劲力竟沉得让他手腕发麻!未等他变招,竹剑已如毒蛇吐信,嗤嗤连响,瞬间刺出七剑,剑剑刁钻,直指周身要害。
广场上剑气激荡,卷起地上的微尘。虚灵子展开“太极圆转剑”,剑光绵绵不绝,守得密不透风。文小鹰却始终只用“刺”这一式,每一剑都从最不可能的角度突入,那柄竹剑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时而疾如骤雨倾盆,时而冷似幽谷寒泉。
斗至三十余招,虚灵子骤然变招,松纹古剑划出一道浑圆无瑕的弧光——“太极生两仪”!剑光一虚一实,真假难辨,当头罩下。
文小鹰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疾刺的竹剑骤然由极动转为极静,剑尖不偏不倚,精准地点在两道剑光交汇的那一点上。“铮!”一声异响,松纹剑的轨迹瞬间紊乱。青衫身影如鬼魅般切入,竹剑快得只剩残影,连闪九次,每一次都刺在虚灵子旧力方尽、新力未生的瞬间空隙。
第四十九招上,虚灵子额头已见细密汗珠。第五十招,竹剑如一道撕裂空气的青电,直刺而入,“叮”的一声脆响!
松纹古剑脱手飞起,在空中翻滚着划出几道刺目的银弧,“嚓”地一声,深深扎进三丈外一株老柏树的树干,剑柄兀自嗡嗡颤动。
山风似乎都停了。
文小鹰收剑后退,抱拳:“承让。”
虚灵子怔怔望着没入树干的佩剑,白须微颤:“好……好一个‘刺破天机’……文少侠这套剑法,可有名目?”
“竹剑门的东西,没名字。”文小鹰垂下眼睑,指腹轻轻抚过冰凉的竹剑身,“剑就是剑,杀人的东西,要那些花哨名头作甚。”
当夜,武当山巅那口沉寂多年的大钟,发出沉重而悠长的声响,穿透云霄。这是掌门败阵的警讯。江湖,开始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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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华山朝阳峰。
岳凌云负手立于翻滚的云海边缘,紫袍金冠在猎猎山风中鼓荡。他身后,七十二名华山弟子长剑出鞘半寸,列成剑阵,森然剑气直冲霄汉。
“文少侠挑了武当,今日又上我华山,莫非以为我‘朝阳一气剑’也是纸糊的不成?”岳凌云声如洪钟,在山谷间回荡。
文小鹰沿着陡峭的鸟道缓步而上,竹剑随意地拖在身侧,剑尖一滴晶莹的晨露悄然滑落:“请。”
没有多余一字,岳凌云长剑已然出鞘,剑身在初升朝阳下反射出刺目的赤金光芒。华山剑法大开大合,气势雄浑,一剑递出,真如旭日初升,沛然莫御。
然而那柄竹剑却如附骨之疽,始终不离岳凌云握剑的手腕三寸之地。文小鹰的剑法诡异到了极点,全然摒弃了江湖常见的劈砍撩抹,只有千锤百炼的“刺”——直刺、斜刺、回身反刺、连环追刺……每一剑都快得只余残影,每一剑都精准地钉在对方剑势流转最脆弱的那一点上。
“铛!铛!铛!铛!”金铁交击之声密集如骤雨。岳凌云越打越是心惊,自己每一招的精妙变化尚未完全展开,就被那刁钻的竹剑点在发力最别扭的节点上,硬生生将剑势憋了回去。三十招一过,他猛地一声暴喝,剑势陡然拔高,使出了镇派绝学“金雁横空”!
剑光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金色长虹,隐隐竟带起风雷破空之声!文小鹰眼中精光暴涨,手中竹剑陡然剧烈震颤,瞬间幻化出七道真假难辨的虚影——“竹影千叠!”七道剑影如孔雀开屏般乍现,却在即将触及金虹的刹那,倏然合而为一!
“铮——!”
一声刺耳欲裂的金属摩擦声炸响!岳凌云如遭重击,连退七步才勉强站稳,手中长剑兀自发出痛苦的嗡鸣震颤。文小鹰如影随形,竹剑化作一道凝练的青线,第四十八招上,不轻不重地点在他腕间“大陵穴”上。
岳凌云手腕一麻,紫袍翻飞间,那柄象征华山掌门权威的长剑脱手而出,旋转着坠入下方翻腾的茫茫云海,眨眼消失不见。
“呛啷啷!”七十二柄长剑同时出鞘,寒光映亮了华山弟子们愤怒的面容。文小鹰却恍若未闻,转身沿着来时的险峻石阶,一步步向下走去,青衫背影很快便被奔涌的云涛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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崆峒山,一线天。
周通独自立在仅容一人通过的险道中央,身后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他手中握着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正是名震江湖的凶器“七绝剑”。山风在狭窄的缝隙中呼啸,卷起他的衣袂。
“文少侠,选在这儿比剑,败了,可没有退路。”周通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峭,“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文小鹰抬眼看了看脚下深谷里翻滚的云雾,竹剑轻轻在旁边的岩壁上一点,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请。”
七绝剑法诡谲狠辣,剑走偏锋。周通第一剑便直取中路,剑至中途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一刹那间,仿佛同时有七道剑影,分刺文小鹰身上七处致命大穴!
竹剑不退反进,竟是以刺对刺!两柄剑的剑尖于电光石火间精准相撞,“叮”!文小鹰手腕极其微妙地一旋,竹剑竟顺势沿着七绝剑的剑脊滑入,直削周通握剑的五指!周通大惊失色,猛地撤剑回防。第二剑已如毒龙出洞,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刺来,凌厉的剑风激得两侧岩壁碎石簌簌滚落。
二十招过后,文小鹰的后背已几乎贴到冰冷的悬崖峭壁。周通眼中凶光一闪,狞笑着使出杀招“七星伴月”!七道虚实难辨的漆黑剑影瞬间爆发,如同七条择人而噬的毒蛇,将文小鹰所有闪避的空间彻底封死!
千钧一发之际,文小鹰身体陡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侧倾,手中竹剑从一个匪夷所思的方位递出——“寒塘鹤影”!这一剑妙到毫巅,竟如鬼魅般穿过了七道剑影交织成的死亡之网,精准无比地点在周通剑锷下方三寸之处!
“咔!”一声脆响,并非剑断,而是七绝剑法那叠加的七重劲力被这精准一击瞬间打乱,猛然反噬!周通如遭雷击,闷哼一声,七绝剑再也把握不住,脱手飞出。他惊惶之下本能地想要后跃稳住身形,却忘了身后是空的!
一道青影快如闪电!文小鹰左手五指如钩,死死抠进岩壁缝隙,身体悬空荡出,右手竹剑同时递出,剑身堪堪横在周通即将踏空的脚下。周通死里逃生,借着竹剑那微乎其微的一点支撑力,狼狈地跃回了狭窄的栈道。落地时,他面如金纸,冷汗涔涔,死死盯着那柄深深插入坚硬岩壁的竹剑——剑身因承受了他全身的重量而弯成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却硬是坚韧地没有折断。
“五十二招。”文小鹰手腕一抖,竹剑轻松地从岩壁中拔出,恢复了笔直。“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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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山,金顶。
正午的阳光洒下,在云海上折射出瑰丽的佛光。静仪师太一身素白僧衣,纤尘不染,手中“寒霜剑”剑身澄澈,流转着凛冽的寒意。她看着眼前这个接连挫败三大剑派掌门的年轻人,目光复杂,既有深深的警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文施主剑术通神,不知师承何方高人?”静仪师太声音平和。
“竹剑门第十六代掌门,文小鹰。”他第一次清晰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竹剑平平抬起,指向这位峨眉掌门,“请师太赐教。”
寒霜剑起手便是峨眉绝学“回风拂柳剑”,剑光绵密如织,看似柔和,实则暗藏刚劲。文小鹰的竹剑却如同附骨之疽,每一刺都精准地钉在剑势转换时那稍纵即逝的节点上,逼得静仪师太不得不连连变招,剑法难以圆融流转。
十招过后,静仪师太剑势陡然一变,剑招变得空灵缥缈,难以捉摸,正是峨眉秘传“素心剑法”。文小鹰眼中首次闪过一丝讶异,疾刺的竹剑竟出现了片刻的迟滞。
“叮叮叮叮……”一连串紧密如珠落玉盘的交击声响起。静仪师太突然旋身,借着旋转之力,寒霜剑划出一道完美无瑕的圆弧——“金顶佛光”!这一剑巧妙地借用了正午强烈的阳光,剑身反射出刺目的光华,刹那间,仿佛有七点致命的寒星同时刺向文小鹰!
文小鹰双眼微眯,疾刺的竹剑骤然由极快转为极慢,剑尖如同风中荷叶,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轻轻一颤——“疏雨打荷”。那看似缓慢的竹剑,竟不可思议地穿过了七点耀眼寒星的缝隙,“铮”的一声,精确无比地点在寒霜剑最不受力的剑脊中段!
“嗡——!”
第四十五招,寒霜剑脱手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银色弧线,“夺”的一声,稳稳插入香炉正中的香灰里,剑柄上悬挂的小小金铃犹自叮咚作响。
静仪师太怔立当场,片刻后,双手合十,脸上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文施主已窥剑道至境。此战之后,峨眉当闭门清修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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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绝顶,万年冰川之上,风雪怒号,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冷千秋的“冰魄剑”几乎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剑锋过处,飘落的雪花无声无息地一分为二。这位昆仑掌门素以“剑不出鞘”闻名,今日却为文小鹰破例。
“能接下老夫十招者,天下不过一掌之数。”冷千秋的声音比呼啸的风雪更冷,字字如冰珠砸落。
文小鹰竹剑斜指脚下坚冰:“请。”
冰魄剑甫一出鞘,方圆三丈内肆虐的风雪仿佛瞬间凝固,一股至寒剑气弥漫开来!文小鹰单薄的青衫上顷刻间结满白霜。却见他手中竹剑微微一颤,剑尖倏然刺出一串细密而奇异的剑花。更奇的是,剑花所及之处,凝结的冰霜竟迅速消融褪去。
冷千秋瞳孔骤然收缩,“冰封千里”应手而出!这一剑看似缓慢沉重,实则蕴含了极阴极寒的内家真力,寻常高手触之立时血脉冻结。文小鹰却似早有预料,竹剑骤然加速,在冰魄剑宽阔的剑身上轻轻一点即走,竟借力打力,将那股蚀骨寒气巧妙地反逼回去!
三十招后,冷千秋的须眉已挂满冰凌,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团白雾。文小鹰的竹剑却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在漫天风雪中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青色剑网。第五十五招,青色的剑网骤然裂开一道缝隙,竹剑如电,精准地点中冷千秋持剑的手腕“神门穴”。
冰魄剑“当啷”一声坠落在坚冰之上。
冷千秋暴退三丈,看着静静躺在冰雪中的佩剑,又抬头望向风雪中那道青衫身影,沉默了许久许久。
“竹剑门……好一个竹剑门。”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俯身拾起冰魄剑,缓缓插入鞘中,转身,高大的身影一步步没入狂暴的风雪深处,再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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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派的白渊,“雪花剑法”独步武林,剑光展开如漫天飞絮,令人目眩神迷。文小鹰竟直接闭上了双眼,仅凭剑风破空之声辨位,五十招内,竹剑如毒蛇吐信,精准刺中白渊持剑的虎口。
“文少侠闭目如何能破我剑法?”白渊看着微微颤抖的手,惊疑不定。
“雪光乱眼,不如以心观剑。”文小鹰睁开眼,眸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最后一点苍派。雷震子的“雷霆剑法”声势骇人,剑出如霹雳炸响,电光缭绕。文小鹰却如穿梭于暴雨中的飞燕,身法灵动诡谲,在狂暴的剑光中自如穿行。五十三招时,竹剑寻隙而入,迅捷无比地刺中雷震子右臂“曲池穴”。雷霆万钧之势戛然而止,长剑脱手坠地。
“好!好一个以静制动,以柔克刚!”雷震子捂着酸麻的手臂,眼中满是叹服。
七战,七胜。整个武林,为之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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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洛阳,武林盟总坛。
上官小仙高踞主位,这位执掌武林牛耳的盟主年过三旬,风姿绰约,顾盼间自有一股慑人威仪。她手中擎着一面锦绣大旗,旗面上四个烫金大字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武林新秀”。
“文少侠连败七大剑派掌门,剑术通神,实乃我武林百年不遇之奇才。”上官小仙声音清越,响彻大殿,“本座特赐此旗,以彰少侠之能。”
文小鹰单膝点地,双手接过那面沉甸甸的锦旗:“谢盟主。”上官小仙一袭华贵的紫金袍,凤目含威,手中那柄精巧的折扇轻轻点在他肩头:“文少侠扬威天下,为我武林增色,本座甚慰。”
大殿内济济一堂的数百武林豪杰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七派掌门分列两侧,神色各异:虚灵子抚着长须,嘴角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冷笑;岳凌云面沉似水,目光低垂;静仪师太手持念珠,闭目低声诵经……
他们的目光复杂地聚焦在中央那个年轻人身上。败,是败得心服口服。但这套“青竹绝刺”剑法太过诡异,招招直指各派剑法的命门死穴,仿佛……仿佛是专门为了克制天下剑法而生,令人心底隐隐发寒。
“谢盟主厚赐。”文小鹰起身,手中锦旗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七位掌门,最终,定格在大殿正中最显眼的位置——那里高悬着一块巨大的鎏金匾额,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天下第一剑”。
上官小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手中折扇“唰”地一声合拢,凤目微挑,带着一丝玩味:“文少侠莫非……对这块匾也有兴趣?”
大殿中的气氛骤然绷紧,数百道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文小鹰却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声音平淡无波:“竹剑无名,不敢僭越。”说完,他再不多看那金匾一眼,转身,青衫拂动,径直向殿外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朱漆大门外深沉的暮色里。
当夜,细雨悄然而至,渐渐沥沥,雨丝越来越密,织成一张朦胧的灰网,将前方的道路、远处的山峦轮廓都笼罩在一片模糊的水汽之中。文小鹰没有停步,只是将背上那柄青碧的竹剑紧了紧。单薄的身影在越来越大的雨中,显得格外孤寂而决绝,一步步踏入那片苍茫未知的江湖深处。
江湖,从此再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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