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开得短暂而挣扎。几场倒春寒的冷雨过后,枝头那抹好不容易积攒起的粉霞迅速褪色、凋零。花瓣被雨水打落,黏在湿冷的柏油路面上,被匆忙的脚步和车轮碾成一片狼藉的、失去颜色的泥泞。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泥土和花瓣腐烂后混合的、略带酸涩的气息。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阳光吝啬地躲藏在厚重的云层之后,只偶尔投下几束惨淡的光柱,无力地照亮这座依旧被寒意包裹的城市。春天仿佛只是匆匆过客,留下满目狼藉和挥之不去的料峭。
新宿西口,那栋如同巨大灰色疮疤的杂居大楼深处。张扬蜷缩在“棺材房”冰冷的角落,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仿佛想将自己彻底融入这片散发着霉味的黑暗。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警惕而惊恐地竖着耳朵,捕捉着门外走廊里最细微的声响——脚步声、关门声、甚至邻居的咳嗽声。每一次声响,都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心脏狂跳到几乎炸裂!
那个没有号码显示、只有一片漆黑屏幕的手机,如同烧红的烙铁,被他死死攥在汗湿的手心。冰冷的金属外壳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却依旧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恐惧。屏幕上最后一条“已接听”的痕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电话接通了。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死寂。死寂得能听到他自己疯狂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两秒,三秒……就在他几乎要崩溃尖叫着挂断时,听筒里终于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很慢,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着他的耳膜。
没有言语。只有这缓慢、冰冷、充满压迫感的呼吸声。持续了足足十几秒。
然后,电话毫无预兆地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嘟——嘟——嘟——”
那忙音,此刻还在他脑中疯狂地回响!如同丧钟!是龙哥!一定是龙哥!他在警告!他在宣告!他知道了!他知道交易失败,知道警察介入,知道他张扬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了回来!那无声的呼吸,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令人恐惧!那是在告诉他:你逃不掉。你就在我的掌心里。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至顶!他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无法呼吸!阿强腰间鼓囊的轮廓,瘦猴阴鸷的眼神,龙哥那张看似和气却深不可测的脸……还有那个被他一怒之下砸向警察的盒子!袭击警察!这罪名……他猛地用头狠狠撞向冰冷的墙壁!咚!咚!沉闷的响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驱散灵魂深处那灭顶的恐惧和无助!
不行!这里不能待了!绝对不能再待下去!龙哥的人随时会找上门!警察也可能循迹而来!他必须立刻离开!马上!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像被电击般猛地弹起来,动作因为恐惧而变得异常敏捷和粗暴。他扑向那个破旧的背包,将里面仅有的几件破衣服胡乱地塞进去!动作疯狂,带着一种末日逃亡般的仓皇。角落里那几张皱巴巴的、沾着罪恶气息的钞票被他一把抓起,看也不看就塞进裤兜。他的目光扫过这间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囚笼,最后落在墙角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上。
带上它?龙哥能找到它!扔掉!必须扔掉!
他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炭火,猛地将那个手机狠狠砸向地面!“啪嚓!”一声脆响!本就碎裂的屏幕彻底爆开,零件四散飞溅!他还不解恨,又发疯似的用脚狠狠踩踏着那些残骸,直到它们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塑料和金属碎片!
做完这一切,他背起那个轻飘飘的背包,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那扇扭曲变形的破门。走廊里空无一人,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被拉得细长而扭曲。他像一道幽灵,贴着墙壁,脚步又快又轻,迅速冲下散发着尿臊味和霉味的楼梯,一头扎进了新宿西口午后更加阴郁、寒风刺骨的街巷深处。
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有逃离!逃离新宿!逃离龙哥的阴影!逃离警察的追捕!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后巷里亡命穿梭。冰冷的寒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却无法冷却他滚烫的恐惧。每一次看到穿制服的身影,每一次听到警笛的呼啸、哪怕只是远处,都让他肝胆俱裂,不顾一切地钻进更深的阴影里。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像破风箱一样嘶鸣,双腿如同灌满了铅,再也挪不动一步。他躲进一条堆满废弃建材和巨大垃圾箱的、散发着浓烈腐臭气味的死胡同尽头,蜷缩在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集装箱后面。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铁皮,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混合着泪水,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流下的泪模糊了视线。
口袋里的钞票硌着他的大腿,那是他仅有的东西。他掏出那几沓被汗水浸得发软的万元钞票,看着上面模糊的图案。龙哥给的“卖命钱”……家里那边……他猛地攥紧了钞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能联系家里!绝对不能!龙哥的威胁绝非空言!他不能把父亲也拖进这个地狱!
巨大的孤独感和被世界彻底抛弃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死胡同上方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蒙蒙的天空。前路茫茫,如同这肮脏的、散发着腐臭的死胡同,看不到任何出口。他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命运的狂风卷起,抛入了这座冰冷都市最黑暗、最绝望的深渊。活下去……怎么活下去?他抱着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在散发着恶臭的死胡同里,低低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