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风雪更大了。林浩拖着几乎冻僵、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农场主屋旁那间简陋的工人宿舍。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硬板床,一个旧衣柜,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墙壁是用粗糙的原木拼接的,缝隙里糊着泥巴,依旧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一只小小的煤油炉在屋子中央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和浓重的煤油味,是唯一的取暖来源。
他脱下冰冷沉重、沾满泥雪的工装和靴子,手指冻得僵硬麻木,解鞋带都异常困难。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内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坐在冰冷的床沿,用僵硬的手拧开煤油炉的阀门,蓝色的火苗微弱地跳动起来,带来一丝可怜的热度。他搓着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试图找回一点暖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行李箱上。
箱子里,压在最底层的,是那本厚厚的、记录着他在田中研究室“耻辱”的笔记本,还有佐藤健给他的那个小小的银色U盘。它们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记忆。田中宏一那张冰冷刻薄的脸,研究室里那些或漠然或嘲弄的目光,图书馆高窗外那片被暴雨模糊的天空……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现。巨大的屈辱感和学术理想幻灭的痛苦,并未因北海道的严寒而冻结,反而在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环境的巨大落差中,被无限放大,像无数只毒虫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在狭小的空间里烦躁地踱步。煤油炉微弱的光线将他扭曲变形的影子投射在粗糙的木墙上,如同他此刻挣扎撕裂的内心。为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为什么像牲口一样在这冰天雪地里挣扎?为了什么?为了每天那点勉强糊口的工钱?为了渡边那毫无温度、甚至带着轻蔑的使唤?
一种强烈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涌了上来!他冲到墙角,粗暴地打开行李箱,将里面的衣物胡乱地掀开,一把抓起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和那个U盘!他走到煤油炉边,看着那跳动的蓝色火苗,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烧掉它!烧掉这些耻辱的见证!烧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学术幻想!让它们在这冰原的寒夜里化为灰烬!让过去彻底死去!
他颤抖着手,将笔记本凑近火苗。纸张的边缘开始卷曲、发黑、冒出一缕青烟……
就在这时,宿舍单薄的门板被敲响了。笃,笃,笃。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林浩的动作猛地顿住!像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迅速将笔记本和U盘藏到身后,心脏狂跳起来。这么晚了,会是谁?渡边?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和表情,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渡边的妻子,美智子。她身材矮小,穿着厚厚的棉袄,围着一条手织的羊毛围巾,只露出一双温和的眼睛。她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沉甸甸的陶碗。
“林……林桑,”美智子阿姨的声音很轻,带着北海道特有的柔软腔调,有些生硬地叫着林浩的名字,“外面风雪大,喝点热汤吧。刚煮好的,味噌汤,放了萝卜和土豆。”她将温热的陶碗递过来,碗壁传递过来的暖意瞬间包裹了林浩冻僵的手指。
林浩愣住了,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香气朴实的汤,看着美智子阿姨温和的眼睛里透出的关切,再看看自己藏在身后、险些被投入火中的笔记本。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快喝吧,凉了就没味道了。”美智子阿姨将碗又往前送了送,脸上带着朴实无华的笑容,“今天跟着渡边去牛棚,很辛苦吧?慢慢就习惯了。这里冷,更要吃热乎的。”她没有多问一句关于笔记本的事,仿佛只是单纯地来送一碗汤。
林浩颤抖着手接过沉甸甸的陶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粗粝的陶壁传递到掌心,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实的暖意。碗里是清澈的汤底,浮着几块炖煮得软糯的萝卜和土豆,几片薄薄的油豆腐,还有翠绿的葱花。朴素的食材,却散发着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
“谢谢……谢谢阿姨。”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而干涩。
美智子阿姨笑着点点头,没有进屋,只是又叮嘱了一句“趁热喝”,便转身,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风雪之中。
林浩端着汤碗,慢慢走回床边坐下。他低头看着碗里升腾的热气,氤氲了他的镜片。他将那本险些被焚毁的笔记本和U盘,轻轻地、珍重地放在床铺最里侧,用枕头盖好。然后,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热汤,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
温热的、带着味噌醇厚咸鲜和蔬菜清甜的液体滑入喉咙,瞬间温暖了冰冷的食道,也仿佛流进了他几乎冻僵的心脏。一股暖流伴随着难以抑制的酸涩,从胃里升腾而起,直冲眼眶。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汹涌的情绪压下去,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喝着汤,仿佛要将这冰天雪地中唯一的暖意,全部汲取到身体里。
窗外,北海道的风雪依旧在狂啸。但在这间简陋寒冷的小屋里,一碗朴素的味噌汤,像一颗微弱的火种,暂时驱散了林浩心底最冰冷的黑暗和毁灭的冲动。他默默地喝着汤,感受着食物带来的真实暖意,也感受着美智子阿姨那无声的、如同大地般沉默的善意。也许,活下去本身,在这片冻土之上,就需要耗尽全部的力气。而希望,或许就藏在这一粥一饭的卑微温暖里,需要时间去慢慢体味,去重新学习。
…………
新宿西口,那间散发着霉味和廉价烟草气息的“棺材房”里,空气凝滞得如同浑浊的泥浆。张扬坐在冰冷的榻榻米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手里紧紧攥着几张皱巴巴的万元钞票,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昏暗的光线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墙壁上剥落的墙皮,眼神里翻腾着恐惧、挣扎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龙哥的声音,阿强那警告的眼神,还有“瘦猴”在隔间里操作压片机时那专注得令人毛骨悚然的侧脸,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中疯狂旋转。下周的“仓库清点”……那绝不是什么简单的“精细活儿”!那是要他亲手去触碰、去参与那肮脏的制假链条!一旦沾上,就再也洗不干净了!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跑?这个念头无数次地冒出来。趁着夜色,离开新宿,离开东京,随便去哪个小城市,打点零工,隐姓埋名……但口袋里这薄薄的几张钞票,能支撑他跑多远?没有合法身份,他就是阴沟里的老鼠,走到哪里都是死路!龙哥的势力……他不敢想如果被抓回来的下场。阿强腰间那个鼓囊囊的轮廓,像噩梦一样清晰。
不跑?那就只能跟着龙哥一步步滑向深渊!制假、售假……那是重罪!是比走私更黑暗的泥潭!他张扬,就算再落魄,也曾是……他猛地甩甩头,试图驱散脑中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那个影子,如今只剩下讽刺。
“砰!砰!砰!”粗暴的砸门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像重锤狠狠砸在张扬紧绷的神经上!
“张扬!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龙哥找你!”是阿强那粗嘎凶狠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清晰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张扬浑身剧震!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完了!他们找来了!这么快?!是发现他想跑的念头了?还是……“仓库”的事提前了?巨大的恐惧瞬间将他淹没!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弹起来,背死死抵住墙壁,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衣。
“妈的!装死是吧?”阿强的声音更加凶狠,伴随着更加猛烈的踹门声,“嘭!嘭!”薄薄的胶合板门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锁处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缝!
跑!必须立刻跑!从窗户!张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扇狭小的、对着隔壁肮脏墙壁的气窗!他像疯了一样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去拧那早已锈死的插销!冰冷的金属摩擦着皮肤,纹丝不动!恐惧让他失去了理智,他抓起榻榻米上的一个空啤酒罐,狠狠砸向玻璃!
“哗啦!”一声脆响!玻璃碎片四溅!寒风夹杂着灰尘猛地灌了进来!
就在这时!
“砰——!”一声更加巨大的闷响!门锁终于被暴力踹开!门板猛地向内弹开,撞在墙壁上!阿强那壮硕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尊凶神!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面色不善的马仔。
阿强一眼就看到了扑在气窗边、手里还拿着破啤酒罐、满手是血的张扬,以及那扇被砸破的玻璃窗。他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残忍、带着猫捉老鼠般戏谑的笑容。
“哟?想跑啊?张公子?”阿强慢悠悠地踱步进来,皮鞋踩在肮脏的榻榻米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吱呀声。他环视着这间破败的斗室,目光扫过角落里的泡面桶和空酒瓶,最终落回张扬惨白惊恐的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弄。“看来龙哥说得没错,你这小白脸,就是欠收拾!”
他猛地伸手,一把揪住张扬的衣领!巨大的力量几乎将张扬整个人提离地面!浓烈的烟味和体臭味扑面而来!
“听着!”阿强凑近张扬惊恐失色的脸,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龙哥看得起你,给你饭吃,给你地方躲债!别他妈给脸不要脸!下周的活儿,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敢耍花样……”他另一只手猛地拍在张扬的脸颊上,力道不重,却带着极致的侮辱和威胁,“老子打断你的腿,把你扔到入管局门口!让你尝尝被遣送回去蹲大牢的滋味!再把你爸那点破事,全给你抖搂出去!看他这辈子还能不能走出牢房!”
“爸……”张扬如遭雷击!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最后一点反抗的念头。他像被抽走了脊梁骨,身体彻底瘫软下来,眼神涣散,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颤抖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强看着他的样子,满意地松开手,任由张扬像一滩烂泥般滑落在冰冷的地上。
“哼,怂包!”阿强不屑地啐了一口,对身后的马仔使了个眼色,“看着他!别让他再犯浑!下周一,准时带他去仓库!”说完,他不再看地上的张扬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厚重的皮鞋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那个马仔抱着胳膊,像门神一样堵在破碎的门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锁定了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张扬。
寒风从破碎的气窗灌入,卷起地上的灰尘和玻璃碎片。张扬蜷缩在冰冷肮脏的榻榻米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脸颊上被拍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远不及心底那被彻底碾碎的尊严带来的痛楚。阿强的话像淬毒的匕首,反复扎刺着他:小白脸……欠收拾……打断腿……遣送……父亲……
最后一丝侥幸和反抗的勇气,在简单粗暴的暴力和关乎亲人的威胁面前,彻底土崩瓦解。他知道,自己完了。他像一只被毒蜘蛛注入麻痹毒素的猎物,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向那张致命的蛛网深处,等待着被慢慢吞噬。绝望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和血污,无声地滑落。窗外,新宿西口的霓虹灯光,透过破碎的窗洞,在他身上投下斑驳陆离、如同鬼魅般扭曲的光影。那光影,是他命运的底色,也是他无法逃脱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