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骄跟在萧明昭身后,突然想起六岁时的上元节,那是刘皇后薨了之后的第一个上元节。
那年的雪格外大,宫墙内外都覆着厚厚的白。六岁的萧玉骄裹着鹅黄小袄,像只不安分的雀儿在廊下蹦跳。萧玉瑶蹲下身,指尖拂过她冻红的耳垂:“小六想不想看宫外的灯会?”
三重琉璃灯在夜风中摇晃,灯穗上缀着的银铃叮当作响。萧玉骄骑在太监脖子上,努力伸长胳膊。指尖将将触到灯穗时,身下的太监突然一个踉跄——
“啊!”
坠落时她看见许多碎片:萧玉瑶绣着海棠的裙摆往后撤了半步,青砖上泛着可疑的油光,远处巡防营的火把正往这边移动。最清晰的是萧玉瑶缩回的手,那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在月光下泛着血色的光泽。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玄色衣袖掠过眼前,她栽进一个带着沉水香的怀抱。抬头时,正对上萧明昭绷紧的下颌——那是她第一次看清这位皇姐的模样。
萧明昭左手护着她后脑,右手手背被灯架铁钩划开狰狞的伤口。血珠顺着指尖滴在她鹅黄袄子上,在雪夜里冒着丝丝热气。
“皇、皇姐......”她吓得结巴。
萧明昭没说话,只是用染血的手指抹去她脸上的灰。那血是温的,蹭在脸颊像朵小小的梅花。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萧玉瑶突然哭着扑过来:“小六!你怎么偷跑出来看灯!若是摔坏了可怎么好?”
巡防营统领举着火把围过来时,萧玉骄还在发懵。她看见萧玉瑶抹着眼泪对统领低语,看见太监跪在地上发抖,最后看见萧明昭解下大氅裹住她,转身时说了句:“闭嘴。”
这话是对萧玉瑶说的。
御书房外的青砖沁着寒气。萧玉骄跪在雪地里,听见里头茶盏碎裂的声响。
“父皇,是儿臣带六妹出去的。”萧明昭的背挺得笔直,“若要罚,儿臣领双倍。”
“朕看你是疯了!带着小六夜闯西市?”
萧明昭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六妹妹年幼好奇,儿臣便带她去看看。”
“你当朕是傻子?西市离皇宫隔了半个城!”
萧玉骄把脸埋进膝盖。鹅黄袄子上的血渍已经凝固了,摸上去硬硬的。她听见萧玉瑶温温柔柔地说:“父皇息怒,六妹妹年纪小不懂事......”
萧衍没把萧玉瑶的话听完,甩袖离去。
“闭嘴。“萧明昭看向萧玉瑶的眼中终于带着情绪,是警告。她将随身带着的匕首架在萧玉瑶的脖子上,刃光闪过时留下痕迹,有鲜血流出。
“萧玉瑶,需要我把你裙边沾的灯油,和西市铺子里的账本一起呈给父皇看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你若是再让她陷入险境,我不会轻饶你。“
殿内突然死寂,萧玉骄悄悄抬头,透过窗棂看见萧明昭挺直的背影,看见萧明昭的右手垂在身侧,血顺着指尖滴在金砖上,积成小小的一洼。萧明昭说完便也转身离开,不曾再看她和萧玉瑶。
萧玉骄站在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曾经沾过萧明昭的血。她抬头,看见萧明昭站在石阶上,逆着光的身影修长挺拔,恰如当年在御书房前为她挡下所有风雨的模样。
萧玉骄突然跑上前,像小时候那样抓住萧明昭的衣袖。这次她没有哭,只是仰着脸问:“皇姐,当年......你为什么要救我?”
萧明昭垂眸看她,似乎闻到了药香,她母后的椒房殿中常有药香。当年刘皇后靠在杏色绣云纹的引枕上,苍白的面容仍带着温柔的笑意。十二岁的萧明昭跪在榻前,脊背挺得笔直,唯有紧紧攥住母后衣袖的指尖泄露了情绪。
“昭儿...”刘皇后轻轻抚过萧明昭束发的玉冠,指尖掠过她泛红的眼角,“娘亲只是要去见你的哥哥了,他一定很想娘亲。”
“昭儿,娘亲把娇娇托付给你了。”刘皇后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她是武安侯留下的唯一血脉。”
萧明昭突然抬头,声音平静:“儿臣明白。”
窗外传来宫人压抑的啜泣声,刘皇后最后摸了摸萧明昭的发顶:“去吧,让娘亲歇会儿。”
三更梆子响时,凤仪宫传来震天的哭声。萧明昭牵着萧玉骄站在廊下,她感觉萧玉骄的小手在她掌心动了动。
“皇姐,我冷。”
她蹲下身,将嚎啕大哭的孩子裹进自己的狐裘里。雪落无声,唯有怀中的温暖真实可触。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萧明昭不曾回答萧玉骄的问题。
“去见见贵妃,想来她幽禁多日也想你了。”
推开未央宫褪色的朱门,一股陈旧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庭院里杂草丛生,唯有墙角一株枯死的牡丹还残留着昔日的风华。
“皇姐......”萧玉骄轻轻拽了拽萧明昭的袖子,声音有些犹豫,“林娘娘还能出未央宫吗?”
萧明昭没有回答,径直推开了内殿的门。
殿内昏暗,贵妃——不,如今已是庶人林氏——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盏冷透的茶。听见声响,她缓缓抬头,昔日明艳的容颜已染上风霜,发间再无珠翠,只松松挽着一支木簪。
林氏扯了扯嘴角,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目光移到萧玉骄身上时,眼神才柔和了几分,“娇娇又偷偷给我送点心了?”
萧玉骄站在萧明昭身后不敢有动作,却还是小声答道:“上个月的茯苓糕......您说好吃,我又带了些来。”
林氏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伸手想去接,却又顿住,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难为你还记得。”
萧明昭冷眼看着她,缓缓开口:“二弟大婚在即,您知道吗?”
林氏的手指猛地攥紧茶盏,指节泛白。她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是吗?”
“娶的是镇北侯嫡女。”萧明昭唇角微勾,“三日前下的聘,用的是您当年留给他的那对玉如意。”
林氏的脸色瞬间惨白。
萧明昭缓步上前,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说来也巧,镇北侯嫡女......是三妹的闺中密友。”
林氏猛地抬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萧明昭淡淡道,“只是觉得有趣,二弟和三妹的关系这样好,两人都是养在你身边的,却也不曾来看过你?”
林氏的手微微发抖,茶盏中的冷茶荡出一圈涟漪。
萧玉骄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林氏,又看向萧明昭,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娘娘。”萧明昭突然俯身,声音压得极低,“您最近可要小心些,别轻易死了。”
林氏的瞳孔骤然收缩。
萧明昭直起身,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三妹最近常去二弟府上做客,你说......他们聊些什么呢?”
林氏的脸色彻底变了。
走出未央宫时,萧玉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很多年前她们也如家人一般,那时晨光透过菱花窗洒在青玉地砖上,四岁的萧玉骄踮着脚去够案几上的蜜饯盒子。小手刚碰到瓷盖,就被一本书轻轻敲了下。
“贪嘴。”十一岁的萧明昭凤眸里含着笑,“昨日是谁牙疼得直哭?”
萧玉骄揉着手背,眼珠一转就扑到刚进门的贵妃身上:“林娘娘!皇姐欺负我!”
“哎哟我的小祖宗。”贵妃林氏一把将人抱起,宫装沾满了糖霜,“你皇姐管得对,要我说就该把这蜜饯罐子......”她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换成桂花糖!”
满殿宫人都忍俊不禁。萧明昭摇头轻笑,看着贵妃把萧玉骄举高高转圈,金线绣的牡丹裙摆飞扬如霞。那是皇后赏的料子——贵妃最爱这样明艳的颜色,总说“皇后娘娘眼光最是大气。”
萧明昭接过宫女呈上的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她含笑的眉眼,“前日母后还说,六妹这性子活脱脱就是第二个林娘娘。”
贵妃作势要拧萧明昭的耳朵,腕间金镯叮当作响:“好啊,如今连你也打趣我!”忽又压低声音,“听说崔氏今早又去给娘娘送药了?”
萧明昭笑意微敛。檐下铁马被风吹得叮咚,恍惚间她想起淑妃那双永远含着忧色的眼睛——初见时,崔氏跪在母后跟前说“愿效犬马之劳”。
“昭儿快来。”皇后的声音从内殿传来,“尝尝新进的云雾茶。”
茶香氤氲里,萧明昭看见皇后眼角笑纹如涟漪舒展。淑妃入宫后,总穿月白衫子,永远低眉顺眼地站在三步外,像一抹安静的影子。
“娘娘偏心!”贵妃抱着六公主凑过来,“单给昭儿好茶喝。”
皇后笑着点她额头:“昨儿是谁把我珍藏的雪水煮了火锅?”忽见六公主伸手够茶盏,忙拦着,“仔细烫......”
话未说完,萧玉骄已经打翻茶盏。贵妃眼疾手快地把孩子往后一揽,滚茶全泼在自己裙裾上。
“林娘娘......”萧玉骄瘪着嘴要哭。
“没事没事。”贵妃浑不在意地抖着湿透的裙摆,“正好这颜色我看腻了,明儿就穿皇后娘娘新赏的那匹绛红的!”
皇后摇头笑着吩咐宫女取来新衣,亲手替她披上。萧明昭望着贵妃发间微微晃动的金凤步摇——那也是皇后赐的,说是衬她明艳性子。步摇垂珠折射着晨光,在贵妃笑脸上投下细碎的金影,晃得人眼眶发热。
殿门缓缓关闭,最后一缕光也被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