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和艾莉跟随商队离开通原城治下,进入铁州界内。
慢悠悠走了半个月,身边关于三王储关系不和、朝廷阴谋之类的传言开始逐渐变多,卡尔只是听听,没有多管。
又过了几天,商队在铁州长明县的客栈里休整。
果不其然,卡尔一走进大堂,就听到有人在议论。
“听说了吗,我们黑庭的王子殿下在通原城遇害了,不少人都在传,说凶手是白庭的人。”一个车夫打扮的中年男子,对着另一个猎户打扮的中年人说。
另一边,两个渔夫也在讨论同样的话题:“哎呀,早就听闻白王子嫉妒卡尔殿下才华,这下怕是真反目成仇了啊。”
“欸,别乱说,我家娃从县学回来,告诉我说,王庭和王子还是不一样的,白庭做的事情,未必就是白王子授意的。”另一个渔夫闻言只是一个劲摇头。
“就是啊,如果白王子殿下是坏人,又为什么要给我们开设县学,让我们穷苦人的娃娃能有书读呢?”说话的是一个农夫。
听到有人为白庭开脱,边上一个行商打扮的人立刻反驳道:“那叫收买人心懂不懂,你家娃学了县学里的东西,自然就会开始向着白庭说话,这样用不着几代人,这天下就是白庭一家说了算了。”
“你积点口德吧,你难道忘了县学的刘讲郎帮周坡村智斗周扒皮的事情了?周扒皮前天才斩首示众,这一年,全县最穷困的周坡村也在县学的帮助下实打实过上好日子了,难道这样的白庭不好吗?”一边又跳出来一个年轻的镖师,针锋相对。
镖师的同伴也附和道:“就是啊,不管黑庭白庭,能帮老百姓办好事,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就是好朝廷。”
渔夫听急了,又开始重复之前的话:“都说了,白王庭和白王子是不一样的!县学是艾洛殿下亲自选拔人才、亲自出资帮我们修的,听说在南方白庭的地盘上,白庭还在想方设法阻止穷苦人家的娃娃上县学呢——就像周扒皮那样…”
“白庭和白王子对着干?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又一个商人愤怒的站起来。
大堂里的人们很快吵成一团,卡尔和艾莉只是听着,不动声色走向后院。
“那位大先生请留步啊!您这模样,一看就见多识广,您来给评评理吧!”争吵的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对着卡尔喊道。
卡尔脚步一顿,大堂突然就肃静了。
接着,卡尔回问:“是在,叫我吗?”
“是啊,大先生,我们一眼就看出来您是个有学问的人,而且一定比县学的刘讲郎还要博学。”
刘讲郎,全名刘致远,这个人还是卡尔借调给艾洛的旧部下,也是铁州众影的基层眼线,卡尔可太熟悉他是什么水平了,他的文采确实是不如自己的,但这怎么好直接厚着脸承认呢?
“啊,大可不必吹捧,西行也好,县学也罢,都是一国民生之大事,朝廷不禁止我们讨论,那我也自然乐意效劳。”卡尔尴尬笑笑,也不多话,直接挥手制止众人继续吹捧。
人们眼前一亮,立刻开始七嘴八舌地向卡尔表达自己的观点。
什么三王储已经反目啊、通原城主为了活命被白庭逼反啊、县学是收买人心的工具啊…
大堂里一共也就几十个人,观点却复杂的像有一千个人。
尤其是一旁的艾莉,听到关于自己的净是些:“公主殿下是不是公费私奔”这种,和主题完全不搭边的问题之后,就开始满头黑线地扯卡尔衣袖,恨不得现在就扛起卡尔逃离现场。
直到张镖头开口喊:“大家安静!你们这些人,东一句西一句的,就是三位殿下亲至也没办法评出个所以然啊。能不能有秩序一点。”
大家才静下来。
“好了,我也已经了解诸位的诉求,如果诸位不嫌弃,便听我说说我的看法吧。”卡尔还是那副谦虚的样子,找了个桌子坐下来,艾莉跟上,贴着卡尔坐下,人们围上来,都静静等着。
几乎是坐下的同时,客栈的伙计已经给端上茶水,卡尔倒上,浅浅尝过,终于开口:“以我的看法,诸位所讨论的,总结下来无非两件事:王储西行遇险,天下流言四起,是不是天下大乱的前兆呢?朝廷设立县学来解释律法、倡导有教无类,是不是阴谋收买人心?乍一看这两者似乎没什么关系,但其实是一件事。联系不起来也没有关系,要看透其中的门道,我们先从了解我朝的制度说起。”
卡尔又浅尝了茶水,继续说:“我朝的基本制度,叫做双王制,这个相信诸位都是听过的,但也只是听过名字,不知道其所以然。”
“是啊,我们只知道,北方是黑庭的,南方是白庭的,两个王庭共管天下,都城共同设在双生城。”人群中有人附和。
卡尔先是点头肯定,然后目光移向那个孩子在县学的渔夫,进一步肯定:“嗯,不错。所以这位渔夫兄弟之前的主张也是没错的。诸位有没有发现,黑白王庭控制了天下南北,那么双王到哪里去了呢?如果是两个王庭加起来就是我朝的全部,那么,为什么不叫作‘双庭制’呢?”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真正的双王制,是双王共管天下,不分南北,黑庭和白庭不过是双王用来管理具体地方的工具,在州府、镇守府之上,又在王权之下。他们由一群管理王庭宗庙的长老组成王庭的核心,由各地分祠和县、乡的豪绅组成深入地方的权力脉络,从而帮助双王管理天下。”卡尔又抿一口茶,“这些知识,在白王子殿下推行县学以前,是很少有人会对像在场诸位这般的布衣或穷苦人讲解的,不止如此,就连一些中下层的士人和贵族,其实也都不知道,他们可能终其一生效命于黑庭或白庭,而非朝廷。”
“是啊,我家娃从县学回家,就是这么和我说的!”那渔夫感觉到了卡尔对他的赞许,得意洋洋的挺起了胸膛,“我就说,王庭和王子是不一样的嘛。”
其它人听了,也都纷纷点头称是。
卡尔等渔夫得意完,才继续说:“正如这位渔夫兄弟所言,我们不难看出双王、王储,和王庭之间,其实并不是完全利益一致的,甚至在朝廷推行变法,双王将要合为一王的当下,两者在许多利益上是矛盾的,冲突的,敌对的。而双王、三位王储之间,才是利益一致需要团结的。”
“原来是这样,哎呀,大先生,您果然是大先生,讲的话这么有道理,但是连我们这些没文化的穷苦人都能听懂。”人群中有人恍然大悟。
还有人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举手抢答,慷慨陈词:“就是啊,大家听我说,大先生说的太对了,我早就想说了,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今天大先生点醒了我,大家听我说说我一直以来想说的。”
那人挤过人群,站上距离卡尔不远的另一张桌子。
“乡邻们,我懂了。我知道了。这天下是双王的天下,不是王庭的!我们的好日子都是双王和三位殿下努力推行变法的功劳。而一直以来周扒皮那样的豪强,他们作威作福滥用私刑,扭曲乃至伪造律法蒙骗无知的我们,还要帮助王庭破坏变法。为了私利就散布流言,欺我们太甚。要是如流言所说,三位殿下真的决裂了,天下变成王庭的天下,难道我们应该高兴吗?”
“不应该!”台下,那人的朋友竭力附和。
“好不容易有不再被欺负的机会,我们当然要支持变法!”台下一个中年镖师也举起拳头,喊起来。
“反对谣言,支持变法!”更多的人喊起来,声浪一阵阵的,而那些原本到处谈论王储决裂、朝廷阴谋的人,都默默退出人群,灰溜溜离开了。
卡尔只是坐着,听着这些百姓激昂的呐喊,静静喝茶。
他知道站上桌子的那个人和他的同伴其实是铁州众影的暗桩,这场激昂的即兴演讲,其实是早在通原城出发前就规划好的任务,这个影子也许认识卡尔,也许不认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好的把握了时机,出色的完成了即兴演讲。
有众影的参与和引导,同样的事情将随着谣言的散播、讨论的加剧,逐渐在全天下发生,这会是他们三个王储和两个王庭之间进行的一场没有流血也看不见对手的战争。
感受着声浪中引动的地脉潮汐,卡尔脸上挂起了轻松写意的微笑。
「呵。就让煽风点火者,引火烧身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