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宾利慕尚如同沉默的幽灵,驶离了擎天大厦冰冷的光环,穿过逐渐喧嚣起来的城市,最终拐上一条蜿蜒盘绕、戒备森严的山路。两旁是郁郁葱葱、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名贵林木,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与喧嚣,只有车轮碾过湿漉漉路面的沙沙声,更衬得这方天地幽深寂静。
栖霞山。
云都市顶级的半山别墅区,一个只存在于传闻和财经杂志封面故事里的名字。这里不是家,对吴慧而言,这是一座即将囚禁她的、黄金打造的牢笼。
车子最终停在一扇巨大的、雕琢着繁复花纹的黑色铁艺大门前。无声的电子扫描过后,大门缓缓滑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庞大得如同小型城堡的现代风格别墅。通体采用冷灰色调的岩石和巨大的落地玻璃构建,线条冷硬简洁,在薄雾缭绕的半山腰,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和森然。与其说是住宅,不如说更像一座精美的、没有温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
陆沉舟率先下车,为吴慧拉开了车门。冷冽的山风裹挟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吴慧心头的沉重和寒意。她抱着自己那个寒酸的、装着几件旧衣物的帆布包,像个误入禁地的闯入者,踏上了光洁如镜的花岗岩台阶。
巨大的双开雕花木门无声地向内开启。一股混合着昂贵香氛(清冷的雪松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铃兰)和消毒水气味的空气涌出,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毫无人气的洁净感。
室内的空间高阔得令人眩晕。挑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巨大的、水晶棱柱构成的艺术吊灯,此刻并未点亮,只反射着从巨大落地窗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在地面投下冰冷破碎的光斑。地面是冰冷光滑的深色大理石,光可鉴人,清晰地倒映出吴慧渺小、局促的身影。墙壁是毫无装饰的素白,陈列着一些她看不懂的、线条扭曲的现代雕塑和巨幅抽象油画,色彩浓烈却透着疏离。
整个空间,空旷、寂静、冰冷。奢华到了极致,却没有一丝烟火气,没有一丝属于“家”的温暖。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沉地压在吴慧的胸口,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几个穿着统一、面料考究的灰色制服、面无表情的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她们的目光落在吴慧身上,没有好奇,没有欢迎,只有一种冰冷的、职业化的审视。那眼神像扫描仪,精准地评估着她廉价的帆布包、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那双沾了些许泥泞的旧球鞋。目光中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轻蔑和了然——又是一个被少爷带回来的、需要“改造”的玩物。
这种无声的审判,比言语的羞辱更让吴慧感到难堪。她下意识地将帆布包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她与过去世界唯一的联系。
“吴小姐的房间在二楼东侧。”一个年长些、面容刻板的女管家(陈姨)走上前,声音平板无波,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请跟我来。”
吴慧像个提线木偶般跟着女管家踏上旋转而上的大理石楼梯。楼梯扶手是冰冷的金属,触手生寒。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佣人探究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二楼的走廊同样空旷幽深。女管家在一扇厚重的深色木门前停下,用一张门卡刷开。
“这是您的房间。”女管家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温度。
房间很大,大得让人心慌。装修延续了整体的冷硬风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云雾缭绕的山景,灰色的高级绒面地毯,一张宽大得足以容纳数人的白色大床,线条简洁到冰冷的金属与玻璃构成的家具。梳妆台上摆放着全套崭新的、吴慧只在广告里见过的顶级护肤品,衣帽间的门虚掩着。
这里应有尽有,唯独缺少人气和温度。像一个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房,精致,却冰冷得不真实。
“您的物品稍后会有人整理。”女管家公事公办地说完,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吴慧一个人站在这个巨大而冰冷的空间里,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的房门口。
吴慧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她僵硬地转过身。
王凌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他换下了早上的西装,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黑色高领羊绒衫,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身形更加挺拔。他斜倚在门框上,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姿态看似慵懒,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上下打量着站在房间中央、显得格外渺小和格格不入的吴慧。
他一步步走进来,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异常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吴慧紧绷的神经上。最终,他在吴慧面前停下,距离近得吴慧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气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两根修长而冰冷的手指,毫无预兆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捏住了吴慧的下巴。
力道不轻,带着一种掌控的意味,迫使她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她脸上逡巡,重点落在她的眼睛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让她无所遁形。
“眼神太亮,”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如同在评价一件有瑕疵的物品,“藏好。”
简短的四个字,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吴慧试图维持的最后一点尊严。他是在告诉她,连她眼中那点本能的情绪——恐惧、茫然、不甘——都是多余的,都是对“影子”这个身份的亵渎。她必须彻底抹去自我,成为一个空洞的容器。
吴慧的下巴被他捏得生疼,被迫仰视着他。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想挣扎,想推开他,但养母病危的脸庞和那份冰冷的协议如同沉重的枷锁,让她动弹不得。她只能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用疼痛压制着眼底翻涌的酸涩和反抗的冲动,强迫自己垂下眼睫,敛去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光。
王凌似乎对她的“驯服”还算满意。他松开手,指尖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吴慧的皮肤上。
他不再看她,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项微不足道的校准工作。转身走向那个虚掩着的衣帽间,伸手推开了门。
“哗——”
衣帽间里明亮的光线倾泻而出。
眼前的一幕,让吴慧瞬间窒息。
这简直是一个服装博物馆!巨大的空间里,挂满了琳琅满目的女装。清一色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风格——柔美、精致、仙气飘飘。大量的蕾丝、雪纺、真丝面料,温柔的莫兰迪色系:浅粉、雾蓝、香芋紫、奶杏白……款式多是优雅的连衣裙、精致的套装、飘逸的长裙。每一件都熨烫得一丝不苟,挂得整整齐齐,按照色系和季节排列,散发着昂贵面料特有的光泽和淡淡的、陌生的香水味(属于沈清漪的)。
鞋柜里,是一排排尖头细高跟、精巧的芭蕾平底鞋,尺码统一。饰品柜里,是成套的珍珠、纤细的铂金链、小巧的钻石耳钉……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未曾谋面、却已无处不在的“沈清漪”。
没有一件属于“吴慧”的风格。没有她习惯的牛仔裤、T恤、帆布鞋。这里的一切,都是为那个“影子”准备的戏服。
王凌随意地拨弄了一下衣架,一件浅粉色的真丝衬衫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以后,穿这里的衣服。”
“按她的喜好来。”
“明天开始,陆沉舟会给你具体的要求。”
说完,他不再停留,仿佛完成了此行的所有任务,径直离开了房间。沉重的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他留下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气息和那句残酷的指令。
衣帽间里明亮的光线,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那些华美精致的衣裙,在吴慧眼中,变成了一件件冰冷的枷锁。
她慢慢地走到巨大的落地穿衣镜前。镜子里,映出一个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穿着廉价旧衣物的女孩,与这个奢华冰冷、挂满另一个女人衣物的空间,形成了最残酷、最讽刺的对比。
金丝雀被关进了笼子。
而笼子里,早已为它备好了不属于它的、精致华美的羽毛。
吴慧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一件挂在最外面的、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连衣裙。触感温暖,却让她从指尖一直冷到了心底。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双被要求“藏好”的、曾经明亮倔强的眼睛。那里,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一点点地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