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宿没能合眼。
林知夏的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又酸又沉,总算踩着了红礁村的地界儿。
兜里比脸还干净,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全填给妈的手术费了。
身子骨快散架了,脑子里那根弦却绷得死紧。
离老远,就瞅见自家那个破院子门口,黑压压地堵了一大圈人。
那嗡嗡的吵嚷声,听着就叫人心烦。
村霸王大海在人堆最前头,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顾言之就站他边上,穿着身白衬衫,腰板儿挺得笔直。
那张脸上挂着痛心疾首的模样,啧,可真舍得下本钱演。
林知夏脚下没停,一步一步,硬是走进了那片乱糟糟的人堆里。
她脸上看不出喜怒,就是唇角绷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气。
“哦?”
“挺热闹啊。”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院门口的喧哗瞬间死机。
所有脑袋“唰”地一下全扭了过来,几十道视线齐刷刷钉在她身上。
来了。
该来的,躲不掉。
上辈子,就是这么一场所谓的“当众问责”,活活把原主给逼死了。
这破事儿,她熟得很。
只不过这回站在这儿的,是她林知夏。
同一个坑,她可不会栽进去两次。
顾言之瞧见她,赶紧往前凑了半步,那张俊脸上硬挤出几分“关切”。
“知夏,你家里什么情况,大伙儿都清楚。”
“可……你怎么能为了钱,把自己的名声都豁出去了?”
“你让村里人往后怎么看你?你又让我……怎么看你?”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把自己稳稳地放在了道德的高地上。
林知夏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视线飘过他,落在了不远处那棵老槐树上。
“名声?”
她“呵”地笑出声,那动静又轻又冷,跟冰碴子似的刮人耳朵。
“顾言之,你也配跟我提这两个字?”
她终于抬起眼,那双清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扎向顾言之。
“我问你,上辈子我妈头回病危,我走投无路,跪着求你借钱,这事儿你忘了?”
“那时候,你人在哪儿?就缩在那棵大槐树后头。”
“眼睁睁瞅着我被你妈指着鼻子骂,一个屁都不敢放。”
“现在长脸了,跑这儿来跟我谈名声?”
顾言之整个人都僵住了。
像是被人当头一闷棍,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白得瘆人。
他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空了。
她怎么可能知道?!
这事儿,她绝对不可能知道!
他躲在树后面的事,除了他自己,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人晓得!
她到底是谁?
明明还是那张脸,可那股子劲儿全变了!
陌生,扎人,带着一股子能把人冻僵的寒气,压得他快喘不过气。
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那点自以为是的惋惜,瞬间碎成了渣。
后悔和恐惧,两股劲儿在心口疯狂乱撞。
林知夏这个人,一下子从个模糊的影子,变成了扎在肉里的一根刺,拔不掉,还又疼又痒。
王大海看顾言之被一句话怼得哑口无言,半天憋不出个屁,立马跳了出来。
他块头大,嗓门也粗。
“别他娘的东拉西扯!”
“林知夏,老子问你,你妈治病的钱,到底哪来的?”
“是不是跟城里哪个野男人鬼混搞来的!”
“王大海。”
林知夏截断他的话,声音冷得掉冰渣子,又硬又脆。
“我劝你,说话之前,用你那脑子过一遍。”
她扫视了一圈那些被煽动的村民,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
“我爹,是为国牺牲的烈士。”
“我,是烈士家属。”
“国家八零年就有规定,烈属得了大病,县里给医疗补助。”
“这笔钱,是我拿着我爹的烈士证明,去县民政局,一分一毫跑下来的!”
“干干净净!”
“谁要是不信,腿脚还利索的,现在就去县里问!”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直接把国家政策这面大旗给扯了出来,一下子就把场子给镇住了。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议论的风向肉眼可见地变了。
她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身影就闷不吭声地挤开人群,站到了林知夏身边。
是陆骁。
他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却沉甸甸的,盛满了信赖。
他嗓音低沉,一个字一个字往外砸。
“夏夏说的,没错。”
“我能作证,钱是她自己跑下来的。”
林知夏头都没回,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嘴上却不饶人。
“知道了,少多管闲事。”
这话听着挺冲,陆骁那张冷峻的脸上,唇角却控制不住地翘了翘。
两人之间那股子旁人插不进去的劲儿,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
旁边的顾言之看着,眼珠子都气红了。
光是讲道理,搬政策,还远远不够。
林知夏要的,是让他们再也爬不起来。
她的视线在那些还在嘀咕的村民脸上一一扫过,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捏得皱巴巴的汇款单存根,高高举了起来。
“王大海许了你们好处,想把我赶走,然后带你们去码头扛大包,一天一块钱,对不对?”
她晃了晃手里的单子,发出一声冷笑。
“这张单子,是县纺织厂谢景行谢厂长亲自批的,预付咱们村海产的钱,要拿去出口创汇的!”
“从明天开始,我林知夏,就在这院子里收海货!”
“谁想来帮我干活,挑拣、清洗、打包,都要人!”
“工钱,一天两块!”
“当天结,一分不拖欠!”
“不过我有个条件,今天没跟着他们瞎起哄、戳我脊梁骨的乡亲,我优先要!”
一天两块!
这四个字,跟炸雷一样在人群里轰然炸开。
整个场子彻底失控。
这年头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一天两块?
娘嘞,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村民们的眼睛瞬间就亮了,那光又热又烫。
再扭头去看王大海和顾言之时,那眼神里就只剩下嫌弃和鄙夷了。
什么村风,什么名声,跟一天两块的工钱比起来,连个屁都算不上。
真金白银的好日子就在眼前,谁还管那些虚头巴脑的,呼啦一下,人心全倒向了林知夏这边。
顾言之死死盯着人群里那个不慌不忙的林知夏,肠子都悔青了,心肝脾肺肾没一处不跟着着火。
她怎么就变了?
怎么能变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