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里消毒水的味道还没散尽，刘晚攥着那张印着“早孕“字样的化验单，指腹把纸边捏得起了毛。走廊尽头的窗户正对着医院后门的梧桐树，叶子被七月的太阳晒得打卷，像她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三下，是王秀莲发来的语音，嗓门亮得能穿透听筒：“晚晚啊，结果出来没？我跟你爸在菜市场呢，要是成了就买点排骨回去炖汤。
刘晚深吸一口气，按下语音键：“妈，是怀孕了，六周多。“
那头沉默了两秒，紧接着是更急促的声音：“太好了！那赶紧去照个B超啊，看看是不是男孩！现在的技术准得很，早点知道也能早点准备东西。“
刘晚握着手机的手猛地一沉，化验单的边角硌得手心发疼。她以为会听到句“注意身体“，或者哪怕是简单的“恭喜“，却没想过从婆婆嘴里先蹦出来的是这个。
“医生说现在还太早，B超照不出来。“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
“嗨，那有啥？我听楼下小吴说她儿媳妇刚五周就照出来了，你赶紧去问问。要是个男孩，我这就把我给孙子准备的银锁拿出来擦擦亮。“王秀莲的声音里满是雀跃，完全没察觉刘晚这边的异样。
挂了电话，刘晚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很久。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她的肚子上，那里还只是一片平坦，却已经被寄予了如此沉重的期待。她摸了摸小腹，突然觉得一阵反胃，慌忙捂住嘴往卫生间跑。
刚冲进隔间，胃里就翻江倒海起来。酸水从喉咙里涌上来，带着股灼烧般的疼。她扶着冰冷的瓷砖墙，看着镜子里脸色惨白的自己，眼眶突然就红了。
回家的路上，孕吐的感觉一直没散去。路过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时，刘晚突然特别想吃酸梅，那种腌得透透的、酸得能让人眯起眼睛的话梅。她进去拿了一小袋，付钱的时候，手机又响了，是张磊。
“你在哪呢？“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背景里还有键盘敲击的声响。
“刚从医院出来，在小区门口。“
“嗯，我今晚要加班，可能得晚点回。你自己弄点吃的。“他说得很快，像是在赶时间。
“我...“刘晚想说怀孕的事，电话那头却传来“张哥，这个方案客户催着要“的喊声，紧接着就是忙音。
她捏着那袋酸梅站在路边，风卷着热浪扑过来，把眼角的湿意瞬间吹干。结婚三年，张磊加班的次数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提前报备，到后来的临时通知，再到现在这样寥寥几句就挂电话，仿佛成了常态。
推开家门时，王秀莲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听见动静立刻探出头：“回来啦？快坐下歇着。“
刘晚换鞋的时候，瞥见茶几上放着个崭新的保温杯，杯身上印着“早生贵子“四个金字。
“妈，您这是...“
“我下午特意去超市买的，以后你就用这个喝水，保温效果好。“王秀莲端着个盘子从厨房出来，里面摆着红彤彤的小尖辣椒，“你看我给你买了啥？秦椒，特别辣，还有柠檬，我听人家说'酸儿辣女'，我看看你爱吃啥？
刘晚的目光落在那盘辣椒上，胃里又开始翻腾。她刚想说自己现在只想吃酸梅，王秀莲已经转身进了厨房：“我今晚做个虎皮青椒，再烧个辣子鸡，保准开胃。“
“妈，我不太想吃辣，刚才在便利店买了酸梅...“
“那玩意儿有啥好吃的？“王秀莲探出头来，眉头皱着，“腌制品添加剂多，对孩子不好。还是吃点新鲜的好，你看这辣椒多新鲜，我特意挑的带蒂的，够辣！“
刘晚把那袋酸梅悄悄塞进了包里。她看着王秀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很陌生。以前王秀莲虽然也盼着抱孙子，但从没像现在这样直白，仿佛她肚子里的不是个孩子，而是个需要被验证性别的物件。
晚饭时，王秀莲一个劲地给她夹辣椒：“多吃点，尝尝这个，我特意少放了点盐。“
刘晚咬了一小口，辣劲瞬间窜上头顶，呛得她直咳嗽。胃里的酸水又涌了上来，她捂着嘴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
“哎呀，这咋还吐了呢？“王秀莲跟过来拍着她的背，“是不是我放的辣椒太辣了？也是，刚开始怀孩子是娇气点。“
刘晚漱了口，摇着头说：“妈，我可能不太适应这么辣的。“
“那也奇怪了，“王秀莲嘀咕着，“刚才还想着酸梅，这会又不能吃辣，难道真是个小子？“
刘晚的心沉了沉，没接话。
夜里十一点多，张磊才回来。刘晚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从床上坐起来。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身上带着股淡淡的烟味和咖啡味。
“回来了？“她轻声问。
“嗯，吵醒你了？“张磊脱外套的动作顿了顿，“抱歉啊，今天项目出了点问题，忙到现在。“
“我今天去医院了。“刘晚看着他的背影说。
张磊转过身，脸上带着倦意：“嗯，你早上说过。“
“医生说怀孕了。“刘晚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点惊喜，或者哪怕是一丝波澜。
但张磊只是“哦“了一声，走过来掀开被子：“知道了，那你早点休息吧，我先去洗澡。“
刘晚愣住了，他甚至没过来碰一下她的肚子，没问一句“情况怎么样“。她张了张嘴，想问他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后半夜，刘晚突然被一阵剧烈的抽筋惊醒。右腿的小腿肚子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她倒抽冷气。她推了推身边的张磊：“张磊，我腿抽筋了，帮我揉揉。“
张磊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声音里满是不耐烦：“你自己揉揉吧，我累死了。“
黑暗中，刘晚看着他后脑勺的发旋，突然觉得浑身发冷。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咬着牙，用手使劲掰着抽筋的脚趾，眼泪无声地滑进枕头里。
不知过了多久，腿上的痛感渐渐缓解。刘晚却再也睡不着了。她侧耳听着张磊均匀的呼吸声，突然想起昨天早上整理书房时，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下压着的那张电影票根。是上周六的，一部她念叨了很久想去看的文艺片，而那天张磊说他在公司加班。
更奇怪的是，票根是两张连座的。
她悄悄拿起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起。点开和张磊的聊天记录，最近十条消息里，有八条是她发的，问他回不回家吃饭，提醒他带文件，而他的回复永远是“嗯““好““忙“。
手指无意识地往下滑，停在半个月前的一条转账记录上。张磊转给一个陌生账户五千块钱，备注是“急用“。她当时问起，张磊说是帮同事垫付的医药费，她没多想，现在却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大概是王秀莲起夜。刘晚赶紧关掉手机，闭上眼睛装睡。她听见张磊翻了个身，似乎醒了，却没说话。
黑暗中，她的手再次轻轻覆上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是她和张磊爱情的结晶。可现在，这个小生命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就已经被卷入了如此复杂的漩涡里。
刘晚突然很想念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候张磊还不会把书房当成避难所，王秀莲也不会总把“男孩“挂在嘴边。他们会一起在周末的早上逛菜市场，张磊会记得她不吃葱姜蒜，王秀莲会笑眯眯地给她炖鸽子汤，说“不管男孩女孩，健康就好“。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窗外的月光慢慢移到墙上，照亮了挂在那里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她笑得一脸灿烂，依偎在张磊身边，而张磊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温柔。
刘晚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眼眶发酸。她轻轻叹了口气，却不小心弄出了声响。
“怎么了？“张磊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刘晚吓了一跳，赶紧摇头：“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张磊没再追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这个久违的动作让刘晚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也许是她想多了吧，她对自己说。也许张磊只是工作压力太大了，也许王秀莲只是太盼着抱孙子了。
可心里那个小小的疑团，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已经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天快亮的时候，刘晚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张磊在前面走，她想追上去，却怎么也迈不开腿。雾里还传来王秀莲的声音，一遍遍地问：“是男孩吗？到底是不是男孩？“
惊醒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照了进来。张磊已经不在床上了，书房传来打印机工作的声音。刘晚坐起来，摸了摸枕头，湿了一片。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好的苹果。是王秀莲准备的。
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也许，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刘晚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掀开被子，准备去跟王秀莲说，今天想吃她做的酸梅汤。
走到书房门口时，她听见张磊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很温柔，是她很久没听过的那种温柔：“嗯，我知道了，你别担心...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晚上？晚上可能不行，她最近身子不舒服...好，那我中午抽空过去一趟。“
刘晚的脚步顿住了，手里的水杯差点摔在地上。
她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声音消失，然后是椅子被拉开的动静。她赶紧转身想回卧室，却和推门出来的张磊撞了个满怀。
“你醒了？“张磊的眼神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把手机往身后藏了藏。
刘晚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她张了张嘴，想问他电话里说的是谁，想问他上周六到底去了哪里，想问他那五千块钱到底给了谁。
但最后，她只是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嗯，刚醒。妈呢？“
“在厨房做早饭。“张磊的目光有些躲闪，“我今天上午不上班，陪你去趟医院吧，照个B超。“
刘晚的心猛地一沉。他怎么会突然提这个？难道是王秀莲跟他说了什么？还是...
她看着张磊，突然发现他的衬衫领口处，有一根不属于她的长发，卷卷的，带着点栗色。
而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直发。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透过纱帘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刘晚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窖里，从头凉到脚。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经瞒不住了。而这个刚刚到来的小生命，注定要在一场风暴里，开启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