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透的晨光透过修道院彩绘玻璃的窗棂，筛落在我脸上，带来一丝细密的暖意。两天已过。
我迅速起身收拾停当，推门而出。晨曦中，正瞥见子爵夫人牵着塔西少爷的小手，走向宿舍旁的礼拜堂。风暴来临之前，她虽始终维持着对神祇表面的敬意，但我早已窥见她对繁复的拜神仪式骨子里那份不以为然——在这一点上，我们倒是难得的相像。
车队已在修道院门口整装待发。博莱特一身磨损的链甲，跨坐在一匹灰蒙蒙、正漫不经心啃食路边草茎的老马上，安静等候。他身后，是十几位招募来的佣兵。其中大多熟面孔——基本都曾是我的“顾客”，买过蕴含魔能的画作。唯有几张生涩的脸庞，凭我多年混迹佣兵的经验判断，多半是被博莱特这老兵油子用三寸不烂之舌哄骗来的愣头青。
“老弟，瞧瞧这阵势如何？”见我出来，头盔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咧开一个笑容，他朝身后一众沉默的佣兵努努嘴，“都是过命的老伙计了，信得过！……呃，那几个青瓜蛋子除外。”他压低声音补充道。
一想到即将痛失两幅心血之作，肋下便隐隐作痛。我懒得搭理他，只是板着脸登上马车，静候夫人归来。
夫人很快牵着少爷返回。艾略特一声吆喝，扯动缰绳，车轮碾过石子路，车队缓缓驶离修道院的庇护。
我将身子挂在载粮货车的尾部，一只腿悬空，随着车身的颠簸轻轻晃动，另一只手抓着一块硬邦邦的杂粮面包啃着。黑土领那独特的、混合着新鲜泥土腥气的熟悉气息，已然在车轮辘辘声中悄然消散。
初春的天气如同善变的戏子。清晨尚算明丽的天光，到了午后便化作细密阴沉的雨帘。雨势不大，却连绵不绝，搅得人心头烦闷。此刻，车队正穿行在一片开阔的谷地，两侧山峦在雨雾中显得遥远而朦胧，一道浅浅的溪流在中央蜿蜒。然而，一种无形无质的逼仄感，却悄然在湿润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蓦地，前方传来博莱特急促的低吼：“停车！前面情况不对！”我猛地探出头去。湿漉漉的车道远处，数名披挂铁甲的骑手正发足狂奔，朝我们这边疾驰而来。泥点飞溅间，隐约可见他们身上、马匹上溅满了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斑点。
博莱特已策马上前，马刀豁然出鞘，厉声喝道：“来者止步！报上名号！”其余佣兵闻令而动，迅速收缩队形，将整个车队拱卫在中心。
“等等！……那不是迈坎夫拉爵士吗？”我失声惊叫。博莱特闻言，略一迟疑，让开道路。
那熟悉的身影此刻却令人触目惊心！一只眼睛成了空洞的血窟窿，铁甲破损处仍在不断渗出粘稠的鲜血，将冰冷的铁片染得赤红。“……怎么伤成这样？！”我心头猛地一揪，“不对！子爵大人呢？格拉霍尔爵士呢？！”话音未落，一个冰冷的念头已如毒蛇般倏地窜上我的脊椎。
车厢内，夫人听到“迈坎夫拉”的名字，再也顾不得仪态，提着繁复的裙裾匆忙下车。她的目光扫过归来的几人，没有发现子爵的身影，声音瞬间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子爵呢？！你们把摩克托斯如何了？！”
马未停稳，迈坎夫拉便滚落鞍下，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在泥泞中，雨水混着血水自脸庞滑落：“夫人……子爵大人他……他……”话语未竟，夫人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整个人朝后软倒，幸得身后的仆人慌忙扶住。
我胸口像被重锤砸中，声音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迈坎夫拉跪在地上，喉间哽咽，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疼得他倒吸冷气，话语破碎断续：“……宴会上……厄莫里茨突然倒戈……支持……北境大公阿托罗夫……子爵大人……还有几位大人……坚决……拥护三皇子……厄莫里茨当场就……就下了毒手……我没资格进去……是格拉霍尔……陪着子爵……他们……都没能……”他猛地以头抢地，双拳发狠般狠狠捶打着泥泞的土地，胸腔里迸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嚎哭和绝望的嘶喊，血泪、涕水和冰冷的雨水一同砸落在地。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嗡鸣声里，现实与记忆的碎片在眼前疯狂切割、旋转——记忆中那张古板威严却待下属宽和的子爵面容，依旧鲜活；格拉霍尔爵士在我画笔下努力绷紧、涨得通红的面颊，清晰如昨……
“……我早该想到的……”我失神地喃喃。子爵将那往昔的荣光看得比命还重，刻板的贵族准则早已融入骨髓。他效忠皇室，近乎固执，行事一板一眼，绝不越雷池半步。他足够努力，可那道横亘在寻常人与他父亲那般强大魔能者之间的天堑……终究没能跨过。也许正是这少了半分圆融的忠诚，最终引向了……致命的深渊。家族的荣光，既是庇护他的羽翼，亦是扼住咽喉的无形枷锁。
我深吸了几口湿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吩咐人将迈坎夫拉带去随行的家族医师处救治，并严令在场者封锁子爵遇害的消息，以免引起恐慌溃散。
“老弟……”博莱特的声音低沉下来，驱马靠近。那只覆着铁甲手套的手，力道有些不知轻重地拍了拍我的肩，几乎将我拍得一晃，“……那滋味，老哥懂，就像整瓶涩莓（此地特产的一种极其酸涩的浆果）汁在心窝子里炸开，从喉咙酸到指头尖……以前……也见得多了……慢慢……”他顿了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问道：“……洛卡特……咱们还去吗？”
我盯着脚下泥水横流的地面，眼神空洞：“等夫人醒来……再定夺吧……”
雨愈发滂沱。天际，浓重的铅云翻滚涌动，其间炸亮几道惨白刺目的电光，紧随而至的霹雳雷霆撕裂天幕，将大地震得隆隆作响。天光沉没，去往洛卡特的漫长前路，彻底隐没于无边无际的雨幕与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