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
王玄德眼中厉色再现。
“如今情势,唯有陆首座能给上边儿吹吹风,方能镇得住这风雨飘摇的局面,这封信里,你要写得明明白白。”
“就说金石城盐渊村刁民暴乱,劫持朝廷要员,袭杀官军,我们在此苦苦支撑,唯恐局面失控,波及更广,损及圣上威名,损及陆首座所系之根基,恳请陆首座念在未来共享之利,务必出手相助!”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危机感和极强的暗示,随即斩钉截铁道:
“请速派精干人手星夜来援,要能真办事的,敢见血的,动作利落手脚干净的!此事已成燃眉之火,迟一步,便是……玉石俱焚!”
王玄德最后四个字吐出来,带着一种被逼到绝路的森然绝望,在昏暗的光线下分外摄人心魄。
窗外,夜色已深浓得化不开,远处不知名野寺的钟声遥遥传来,沉滞幽远,如同敲在人心上。
李承影眼中所有的犹豫与惊惧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他不再多问一个字,只是沉沉点头。
“大人放心,我即刻去办,必以最快的方式将信送出!”
他抱拳一礼,官袍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冰冷的青色弧线,转身便离去。
……
县衙后院深处,唯一一扇透着微弱光晕的窗棂,像一个濒死者微弱的心跳。
窗纸薄如蝉翼,昏黄的光被窗格切成破碎的豆腐块,映出书房内一道孤绝峭拔的身影。
李承影。
“呵……”一声极其压抑却清晰至极的冷哼从李承影紧抿的唇齿间泄出,打破了这书死寂。
“王玄德,”他缓缓吐出这三个字,字音咬得很轻,却充满了某种黏腻感,空寂的书房里,只听到他自己沉稳而缓慢的心跳声。
“真是被猪油……不,被那盐矿的污秽气彻底堵死了心窍!”他声音压得很低,更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盐渊村……那可是皇上心窝里插了两年都拔不出来的毒刺!两年前那帮不要命的泥腿子,举着血写的横幅,冲到京城御街上敲登闻鼓!把血都泼到皇宫的白玉台阶上了!皇上脸上那巴掌,响彻整个朝廷!”
“他心里的火气,怕是烧到现在都没灭,只是捂得严实,外人瞧不见罢了!”
他猛地抬头,眯着眼睛看着灯火,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尖。
“你王玄德,一个靠挖空盐库、吸干老百姓血爬上来的蠢猪,也敢借这股邪火?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盘算着把盐渊村这毒刺,连着林神女这根皇上刚点的嫩苗儿,一把火烧个干净,全栽进盐池底下那堆臭泥里去?”
他捏着灯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都发白了。
手背上青筋暴起,那股鄙夷和愤怒几乎要从他削瘦的身体里炸出来。
“你这心肝,真是黑透了,臭不可闻!是不是想着,只要把盐渊村踏平,用尸山血海盖住以前的烂账,再把林神女的死算在‘暴民’头上……你那些刮骨吸髓的勾当,就能一笔勾销了?王大人啊王大人!”
李承影的声音冷得像锋利的冰锥,“你这算盘打得响,就怕你算到最后,自己先一步登了阎王殿!”
他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远处偶尔一声凄厉的夜枭啼叫,渗人骨髓。
李承影放下手,眼里的疯狂风暴沉淀下来,变成更冷更硬的决心。
他往前一步,巨大的影子笼罩了书桌。
研墨!
他抓起那块像黑石头一样的松烟墨锭,把尖头狠狠杵进干得像石块一样的砚心。
“嘎吱——!”
刺耳的摩擦声撕破了寂静,墨屑飞扬,李承影的手却极稳,带着一股子狠劲儿。
磨好墨后,他又抬手取下笔架上蒙着点灰尘的那支狼毫笔。
笔尖蘸满墨汁,提起时凝着沉重欲滴的墨珠。
笔悬在半空,对准了桌上摊开的上好雪白宣纸,冰冷的纸面映着灯光,笔尖纹丝不动,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
“金石知县……”李承影干涩的喉咙动了动,无声地念着。
“……王玄德,勾结悍匪,以南下林神女为人质帮助盐渊村重开官盐,以从中获利,更妄图诛杀皇族血亲,下官金石主簿李承影全程目睹,句句是真,内心诚惶诚恐,遂检举,以戴罪立功!”
墨迹戛然而止,最后几字写得极细极稳,笔锋如同冻结的冰棱,透着一股将自己也钉死在赌桌上的决绝。
“落款——天机阁收。”
笔尖最后一点,狠狠顿于“收”字下方!
一点浓墨飞溅而出,如同迸射的血珠,正好甩在旁边紫檀官印上,将那“金石县印”四个篆字染污了一角。
李承影猛地抽回笔,大口喘着粗气,额头全是冷汗,一颗汗珠顺着下颌滴落在桌沿,发出“嗒”地一声轻响。
他死死盯着桌上那张力透纸背的密信,脸上所有的激动和疯狂,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片近乎死寂的苍白平静。
死寂中藏着更可怕的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李承影嘴角才极其缓慢地地向上轻扯了一下,那不是笑,倒像是确认了什么,带着一种冰冷的、自我毁灭式的欣赏。
“王大人……”他低声自语,声音是彻骨的寒冰。
“你的官途走到头了,你一定会……有一个精彩绝伦的结局!”
李承影将密信裹入一根打磨得油亮的特制小竹管,一端有铜帽封着,一丝空气也无法泄露。
他将竹管捏在指间,走到书房最内侧紧闭的支摘窗下。
“咕…咕咕…”嘴里发出几声奇怪的鸟叫。
“唰!”一道黑影像一滴浓墨,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棂外的边沿上。
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光,可以看到它通体漆黑,只有颈下到胸脯一片细羽呈现出柔和的亮灰色,圆溜溜的眼睛在黑暗里泛着一点幽绿的光——一只矫健异常的乌云豹信鸽。
李承影将竹管末端一段极细的金属卡扣对准信鸽爪根处微小的铁环,轻轻一旋。
“嗒。”一声细微到几不可闻的机括咬合声。
竹管已牢牢系于鸽爪,鸽子微微低头,用喙啄了啄腿上的异物,随即又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看向窗内人影,一派沉静。
李承影伸出手指,极为轻柔地抚过信鸽顶心那簇柔顺的绒毛。
“去吧……”
李承影的声音低若蚊吟,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柔和决绝。
“带它去京都,去天机阁的檐廊石阶下……第七根廊柱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