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被虫蛀的旧帛,裂开狰狞的豁口。
井底捞起的青铜钥匙刻着“无瑕”——谢氏嫡女的名讳,前世勒死她的白绫主人。
而此刻,李暮染血的喉间嗬嗬作响,手指死死抠着地面,指向她身后微笑的沈无咎。
姜沉璧的剑尖滴着救命恩人的血,脑子里却翻腾着前世刑场上,沈无咎监斩时冰冷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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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井的腐臭混着新鲜的血腥味,在寒夜里凝成粘稠的雾。李暮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脖颈的剑口汩汩冒着血泡,染红了井沿湿冷的苔藓。他涣散的瞳孔死死钉在姜沉璧脸上,那只抠进泥地里的手,青筋暴起,食指固执地、颤抖地指向她身后。
姜沉璧握着剑的手,冷得像井壁的石头。剑尖上,李暮温热的血正一滴滴坠落,砸在脚边那柄刚从井底捞起的青铜钥匙上,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嗒嗒”声。钥匙古朴,沾满滑腻的井泥,借着月光,能清晰看到匙柄处两个阴刻的小篆——
**无瑕**。
谢无瑕。谢氏长房那颗最耀眼的明珠,前世里,就是这双保养得宜的手,慢条斯理地用掺了金丝的冰蚕白绫,在冷宫梁上为她姜沉璧打了个漂亮的死结。
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比承光十七年的腊月寒风更刺骨。她杀了李暮。这个前世在流放路上,把最后半块掺了麸皮的硬饼塞给她,自己饿死在雪窝里的恩人,刚刚被她亲手捅穿了喉咙。
脑子里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搅动,嗡嗡作响。刑场的画面碎片般炸开:高台上,监斩官沈无咎那张俊美却毫无人气的脸,薄唇轻启,吐出的“斩”字像淬了冰的钉子;鬼头刀反射着正午刺眼的阳光,刀下落,父亲姜远山花白的头颅滚进尘土,眼睛还望着她藏身的方向;血,好多血,蜿蜒着漫过刑台的缝隙,滴落下来,砸在仰着脸的兄长姜彻额头上……而沈无咎,就站在那片血泊之上,蟒袍玉带,纤尘不染,冷漠地俯视着姜家的覆灭。
“姜姑娘?”身后传来沈无咎的声音,温润如玉,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井底之物,可要紧?”脚步声靠近,踩在枯叶上,沙沙轻响。
姜沉璧猛地回头!
月光勾勒出沈无咎挺拔的身形,他脸上还挂着那副惯有的、人畜无害的浅笑,眼底却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雾,深不见底。那笑容,与刑场上冷漠的监斩官面孔,在姜沉璧混乱的记忆里疯狂重叠、撕扯!
是他!前世那个冷血的刽子手!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接近她是为了什么?监视?还是……像前世一样,等着给姜家最后一刀?
“铮——!”
杀意比思绪更快!染血的青锋剑发出一声凄厉的嗡鸣,如毒蛇吐信,带着刺骨的恨意与惊惧,直刺沈无咎心口!剑尖撕裂空气,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沈无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被冰冷的锐利取代。他身形急退,动作快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剑尖擦着他胸前昂贵的云锦衣料掠过,“嗤啦”一声,划开一道狭长的口子。
“姜姑娘!这是何意?!”他声音骤冷,再无半分温润,反手已从腰间抽出一柄通体乌黑的软剑,手腕一抖,剑身如灵蛇般弹起,精准地格开姜沉璧紧随其后的第二记杀招!
“叮!”两剑相撞,火星四溅!
“何意?”姜沉璧的声音嘶哑如夜枭,每一个字都淬着前世冰冷的恨意和今生误杀恩人的剧痛,“沈公子监斩姜家满门时,可曾问过‘何意’?!”她剑势如狂风骤雨,招招搏命,全是同归于尽的杀招。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咆哮:杀了他!在一切重演之前,杀了他!
沈无咎眼底的迷雾终于被震惊撕开一道裂缝。他一边格挡着那密不透风、全然不顾自身防御的剑网,一边急声道:“姜姑娘慎言!沈某从未任过监斩之职!更遑论……”他险之又险地避开削向颈侧的一剑,声音带上了急促,“姜家之事尚未定论,何来满门?!”
“谎言!”姜沉璧厉喝,手腕翻转,剑尖诡异地划出一个弧度,直撩沈无咎下腹!那是前世她亲眼所见的位置,沈无刹果然下意识地侧身护住!就是他!这身体本能的反应骗不了人!她眼中恨意更炽,攻势愈发凌厉,“刑场之上,蟒袍玉带!沈无咎,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沈无咎格挡的软剑被那凌厉的剑势震得嗡嗡作响,虎口发麻。他眼中惊疑不定,看着眼前状若疯魔、剑剑直指要害的女子,她眼中的恨意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绝非伪装。监斩?蟒袍?姜家满门?这些词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思绪。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想起父亲书房暗格里那卷被火漆封存的旧档,还有母亲临终前那句语焉不详的警告……难道……
就在沈无咎心神剧震的瞬间,姜沉璧捕捉到了那微不可查的空档!她眼中寒光爆射,弃剑!染血的左手如鬼魅般探出,五指成爪,指尖赫然闪烁着幽蓝的寒芒——袖中暗藏的“透骨针”!直抓向沈无咎因格挡而暴露的咽喉!
“嗤!”
预想中喉骨碎裂的声音没有响起。
沈无咎在那生死一瞬,展现出了惊人的反应。他竟不闪不避,左手闪电般探入怀中,掏出一物,迎着姜沉璧的毒爪格去!
“噗!”
幽蓝的毒针深深扎入那物之中。
姜沉璧瞳孔骤缩!她抓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温润坚硬的东西——一块巴掌大小、雕工古拙的蟠龙玉佩!龙形狰狞,五爪张扬,龙睛处镶嵌着两点极细微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深红玛瑙。
这玉佩……她前世在晋王书房最隐秘的暗格里见过一次!是……前朝废太子流落民间的信物!据说持此佩者,可号令一支隐于市井的“潜龙卫”!
沈无咎怎会有此物?!他和前朝废太子是什么关系?!监斩官……前朝遗孤……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姜沉璧。她的攻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出现了一丝致命的凝滞。
沈无咎抓住这千钧一发的空隙,乌黑的软剑如毒龙出洞,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刺姜沉璧因震惊而微微洞开的胸口!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姜沉璧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剑气刺破了胸前的衣襟!就在这万念俱灰之际——
“嗖!”
一道极细微的破空声从侧后方的假山石后袭来!
不是射向沈无咎,而是射向姜沉璧!
一枚边缘磨得异常锋利的铜钱,精准无比地打在她握着毒针、僵在半空的左手腕上!
“叮!”
手腕剧痛,酸麻感瞬间蔓延整条手臂。那枚力道奇大的铜钱不仅打落了她指间的毒针,更带着一股巧劲,将她的身体带得一个趔趄,恰恰避开了沈无咎那必杀的一剑!剑尖擦着她的肋侧划过,割裂了衣衫,带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沈无咎的剑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阻得一滞。
两人同时收势后退,目光如电,瞬间扫向假山方向!
那里,只有一片被月光照得惨白的嶙峋怪石,和几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竹。袭击者如同鬼魅,一击之后,再无踪迹。
死寂重新笼罩了枯井边。只有李暮的血还在无声地流淌,浸湿了泥土,也浸透了那柄刻着“无瑕”的青铜钥匙。血腥味和井底的腐臭更加浓烈。
姜沉璧捂着手腕,冰冷的目光死死盯着沈无咎,又缓缓移向他手中那块诡异的蟠龙玉佩。混乱的记忆碎片、冰冷的刑场画面、眼前深不可测的男人、神秘的玉佩、鬼魅般的袭击者……无数线索在脑中疯狂冲撞,头痛欲裂。
沈无咎同样脸色阴沉,他低头看了一眼被毒针扎出一个小孔的玉佩,又抬眼看向姜沉璧,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惊疑、探究、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姜姑娘,”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这寒夜更冷,目光扫过地上李暮的尸体和那把青铜钥匙,“看来,你惹上的麻烦,比沈某想象中……大得多。”他弯腰,用未持剑的手,极其缓慢地,从李暮紧握的拳头里,抠出了一小撮几乎被血染透的、细微的、金灿灿的粉末。
那是风干碾碎的金盏花瓣。
沈无咎将那沾血的粉末举到鼻尖,轻轻嗅了一下,随即,他的眼神彻底沉了下去,如同暴风雨前最幽深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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