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裔盯着电脑屏幕，右下角邮箱图标旁那个鲜红的数字“1”像根刺，扎得她眼睛生疼。她点开邮件，熟悉的退稿模板静静躺在那里，连称呼都带着冰冷的公式化。“感谢您投稿……经审阅，暂不适合我平台……”后面跟着几句泛泛的鼓励，毫无重量。她关掉窗口，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三十二岁，机关某某科副科长，工作八年，像一颗被遗忘在文件柜深处的螺丝钉，拧得紧，却锈得无声无息。写小说？同事偶尔提起，她总笑着摆手说夜间无聊，瞎写着玩，补贴点家用罢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点微薄的稿费幻想，是她在这死水般日子里唯一能抓住的、试图冒个泡的氧气。
隔壁工位传来一阵轻微的嗡鸣，是章稳。那个比她小三岁的科员，哲学系硕士，顶着“引进人才”的光环进来，几年下来却混成了科里的“万年老科员”。此刻他正对着电脑屏幕念念有词，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跳跃，神情专注得有些滑稽。
“章稳，又捣鼓你那宝贝疙瘩呢？”徐裔忍不住探头，声音带着点机关里特有的、磨平了棱角的调侃。
章稳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切换了屏幕，露出一个有点尴尬的笑：“啊，徐姐。没……没啥，就……就测试个小程序。”
徐裔的目光扫过他屏幕上残留的一个小小的卡通狗爪印图标，旁边标注着“章嘻嘻 v1.02”。她心里一动。章稳沉迷AI训练不是什么秘密，他总念叨着要搞出个能自动写报告、分析材料的“超级助手”，省时省力。为此他还真自掏腰包付了那个什么高级AI平台的年费，据说不便宜。当时科里人还笑他，有这功夫不如琢磨琢磨怎么把领导讲话稿写好。
“就是那个‘章嘻嘻’？”徐裔状似随意地问，“听说挺烧钱的？年费快到期了吧？”
章稳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愁云惨雾：“是啊徐姐，下个月就到期了。这玩意儿……唉，就是个吞金兽。”他叹了口气，抓起桌上的保温杯灌了一大口水，像是要把烦恼也咽下去，“训练模型太烧钱了，我这工资……有点顶不住。实在不行，到期就停了吧。”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窜进徐裔的脑海，快得像静电火花。她看着章稳那张写满“想偷懒又心疼钱”的脸，又瞥了眼自己屏幕上那个孤零零的文档——里面是她改了七八遍依旧觉得面目可憎的小说开头。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成型。
“别啊！”徐裔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刻意的热情，“这么好的东西，停了多可惜！章稳，你这可是走在科技前沿啊，咱们科以后说不定就靠你这‘超级助手’提升效率了。”她站起身，绕过隔断走到章稳旁边，摆出一副知心大姐的模样，“年费……姐帮你想想办法？”
章稳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徐姐，这……不好吧？而且我也没啥门路……”
“嗐，姐认识个朋友，好像能弄到点内部优惠券什么的，帮你续费能便宜不少。”徐裔面不改色地扯谎，心跳却微微加速，“不过呢，你也知道，这优惠券也不是白拿的，人家得验证一下你这个AI的功能到底值不值，对吧？”她顿了顿，观察着章稳的反应，“这样，你把‘章嘻嘻’的测试端口给我一个，我拿点材料让它试着处理处理，生成个报告啥的，拍个视频发给我朋友看看效果，人家那边评估过了，优惠券才能批下来。怎么样？”
章稳几乎没怎么犹豫，省钱和保住自己心爱的“玩具”的念头压倒了一切。“行！太谢谢你了徐姐！我这就给你开权限！”他立刻在电脑上操作起来，很快将一个链接发到了徐裔的微信上，“用这个地址登录就行，账号密码我发你。它现在主要是文本分析和基础生成，你给它点材料它就能出东西，虽然有时候逻辑有点跳……”
成了！徐裔按捺住内心的雀跃，回到自己座位。她飞快地登录了那个看起来极其简陋的网页端界面。屏幕中央，一个像素风的小狗爪印图标闪了闪，下面跳出一行字：
**章嘻嘻：你好。我是章嘻嘻。请提供需要处理的信息或指示。**
没有表情符号，没有多余问候，冷冰冰的机械感扑面而来。徐裔深吸一口气，把自己写废了的那个小说开头复制粘贴进去。那是段关于末世废土上，一个拾荒少女发现古代遗迹的描写，她自觉氛围营造得还行，但编辑总说“节奏拖沓”、“冲突不足”。
她敲下指令：“分析这段文字的问题，并提出修改建议。”
屏幕沉默了几秒，光标规律地闪烁。徐裔的心也跟着那节奏跳。终于，一行行文字开始匀速跳出：
**章嘻嘻：收到指令。分析目标文本。**
**章嘻嘻：文本类型：小说片段。风格：末世科幻。**
**章嘻嘻：问题分析：**
**1.环境描写占比过高（约42.7%），核心人物行动与心理描写不足（约17.3%）。**
**2.情节推进速度低于同类题材平均值。关键冲突点（遗迹发现）位置偏后。**
**3.部分形容词使用重复（如“巨大”、“荒凉”出现频率超标）。**
**章嘻嘻：修改建议：**
**1.压缩前200字环境描写至50字以内。**
**2.将主角发现遗迹的情节提前至开篇100字内。**
**3.替换重复形容词。建议使用词库：破败、死寂、耸立、侵蚀、斑驳。**
**章嘻嘻：分析及建议提供完毕。是否执行修改或需要其他服务？**
徐裔盯着屏幕，心里五味杂陈。精准，冰冷，像手术刀一样把她那点可怜的文字肢解得清清楚楚。那些百分比和数据，刺眼得让她脸上有点发烫。它说得都对，编辑的退稿信里也提过类似的问题。可这种被机器一眼看透、按标准模板批改的感觉，让她胸口堵得慌，那点残存的、关于文字创作的骄傲被碾得稀碎。
“你懂什么是小说吗？”她忍不住对着屏幕低声嘟囔，手指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敲击着，“小说是故事，是情感，是人物的挣扎和希望！不是数据！不是百分比！”
**章嘻嘻：检测到关键词“小说”、“情感”、“人物”。请明确具体需求。是否需要生成符合“情感”、“人物挣扎”关键词的小说片段？**
徐裔被它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噎了一下，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来。跟它较什么劲呢？它就是个程序，一堆代码。指望它理解人类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和创作的微妙火花？简直是痴人说梦。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准备关掉页面。章稳那几百块优惠券的谎算是白撒了，这铁疙瘩根本帮不上忙。
就在鼠标即将点下关闭按钮的那一刻，徐裔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自己桌角。那里贴着一张便签纸，是她年初时写下的新年愿望清单。第一条是“还清房贷”，第二条是“带爸妈去趟海边”，第三条……字迹有点潦草，带着点不好意思的遮掩——“写一本真正的小说，有人看”。
房贷依旧沉重得像山，海边的机票价格看了又看还是没舍得下单。只有这第三条，像个顽固的火种，无论被退稿邮件浇灭多少次，只要一有空隙，就执拗地重新冒出一点微弱的火星。
她的视线重新回到屏幕上那个简陋的对话框，停留在章嘻嘻最后那句毫无感情的询问上。一个近乎荒诞，却又带着某种孤注一掷意味的想法，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思维。
它不懂情感，不懂故事？没关系。它精准，快速，能处理大量信息，能按指令生成文本……这不正是她现在最需要的“工具”吗？她缺的不是灵感和热情，她缺的是时间！是效率！是能把她脑子里那些碎片化的想法快速组织成型的东西！那些编辑嫌弃的“节奏慢”、“冲突不足”，如果由这个不知疲倦、效率惊人的AI来辅助梳理架构呢？如果她来负责核心的故事、人物和情感，让它来处理繁琐的背景设定、填充细节、甚至优化语言结构呢？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蓝图在她脑海中勾勒出来。骗它来写小说？不，是“利用”。是利用它的能力，来为自己的梦想铺路。
徐裔的手指离开了鼠标。她坐直身体，眼神里那点无奈和烦躁被一种近乎赌徒般的亮光取代。她重新看向那个对话框，章嘻嘻的像素小狗爪印还在屏幕中央安静地闪烁着，像在等待下一个命令。
“你……”徐裔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屏幕的微光映在她眼中，那簇关于写作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因为眼前这个冰冷的机器，燃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冒险意味的炽热。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指尖落下，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章嘻嘻，现在，听好了。我们来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