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鼓试阵
镇北军的晨鼓该在卯时敲响。沈惊鸿寅时就醒了,摸黑穿上李妈妈连夜改好的灰布营服——原本是件男兵的旧衣,李妈妈把下摆剪短,袖口收了边,还用“鱼鳞式”针脚缝了圈青布,“这样看着精神些”。衣料上还留着前主人的汗味,混着日晒的暖,比教坊司的囚衣踏实。
她拎着鼓槌走到空场时,老马已经在鼓前等着了。他手里攥着块烤红薯,是伙夫特意留的,看见沈惊鸿就往她手里塞:“刚出炉的,暖手。”红薯皮上的焦痕沾着他的指印——那双手常年握鼓槌,指腹的茧子比沈惊鸿的厚,却在递红薯时格外轻,怕烫着她。
鼓面结了层薄霜,是后半夜的寒气凝的。沈惊鸿用指尖抹了抹,霜化成水,在鼓心积成个小水洼,像面圆镜子。她举起鼓槌,试敲了个音——“咚”的一声,比昨日沉些,霜化的水让鼓皮更紧绷,音色也更亮,像淬了冰的铜铃。
“今日练‘列阵鼓’。”她把红薯掰了半块给老马,“萧将军说,三日后要去江滩巡逻,得让士兵们熟这个鼓点。”她从怀里摸出张纸,是昨夜在火塘边画的鼓谱——用炭笔写的,“慢四快三”的节奏旁,还画了个小箭头,标着“左列先动”。
老马盯着鼓谱看了半晌,挠了挠头:“我总记不住哪个鼓点对应哪列兵。”他指了指“快三”的标记,“这三个快音,是让前军走还是后军走?”
沈惊鸿捡起块石子,在雪地上画了个简易阵图:“你看,咱们的营盘是‘品’字形,左列在前,右列在后。‘慢四’是让左列站稳,‘快三’是右列跟上——就像人走路,先迈左脚,再迈右脚,不能乱。”她敲了遍鼓,敲到“快三”时,特意加重了最后一槌,“最后这个音要重,像喊‘跟上’,士兵们就知道该动了。”
老马跟着敲了一遍。前两槌有点偏,敲在鼓沿的木头上,发出“空”的声,第三槌却准准落在鼓心,重而脆。他突然笑了,露出两排黄牙:“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我娘纳鞋底——先扎四个眼定位置,再扎三个眼收边,和这鼓点一个理!”
空场的士兵渐渐多了。有人抱着枪站在边上看,有人干脆列起了队,想试试鼓点准不准。一个络腮胡的队长扯着嗓子喊:“沈鼓吏,敲个‘冲锋鼓’听听!咱们也学学新花样!”
沈惊鸿没拒绝。她深吸口气,荒原的风灌进喉咙,带着江滩的腥气,却让她脑子更清。“冲锋鼓”要急要猛,像奔马踏雪,她把鼓槌抡得圆,鼓点密得像雨点,敲到最后三槌时,突然一顿,再猛敲下去——“咚!咚!咚!”三声响彻荒原,连远处的帐篷都被震得抖了抖。
列阵的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枪。络腮胡队长眼睛亮了:“这鼓点能提神!比前几日的带劲——听着就想往前冲!”
沈惊鸿放下鼓槌时,才发现手心的伤口又裂开了。血珠渗出来,滴在鼓面上,和霜化的水混在一起,像朵刚开的红梅。老马赶紧从怀里摸出块布条,是他用自己的旧衣撕的,“快裹上,别冻着”。布条上还留着他的汗味,却比教坊司的胭脂气让人安心。
二、江滩遇袭
三日后的江滩,风比军营更烈。
江面上的冰还没化透,大块的浮冰顺着水流漂,撞在岸边的礁石上,“咔嚓”裂成小块。沈惊鸿跟着巡逻队走在最前面,怀里的鼓槌用布缠了圈——李妈妈说“江风大,裹着布能防滑”。她的青布鞋里垫了干草,是李妈妈昨夜用“鱼鳞式”针脚缝的,软和,还隔潮。
“蛮骑的探子常来这一带。”萧彻走在她身侧,披风被风吹得猎猎响,“他们的马蹄印在雪地里能留半日,看见这个就得警惕。”他指了指远处的浅坑——是马蹄踩的,比军马的蹄印小些,边缘还留着点干草,是荒原特有的针茅,“这是昨日留下的,离咱们的巡逻路线不远。”
沈惊鸿的手攥紧了鼓槌。桑木的柄被体温焐得暖,她想起父亲的枪杆,也是这样,越握越有劲儿。“要是遇着他们,敲‘警戒鼓’还是‘撤退鼓’?”她问,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
“先敲‘警戒’,看情况再定。”萧彻的手按在腰间的刀上,“蛮骑的探子人不多,咱们未必输——但你得记住,鼓吏的第一要务是活着,你倒下了,士兵们就没了方向。”
话音刚落,前方的芦苇丛突然动了动。不是风刮的,是有东西在里面钻——芦苇秆“哗啦”弯了一片,露出几顶毛茸茸的皮帽,是蛮骑的打扮!
“戒备!”萧彻的吼声刚起,蛮骑已经冲了出来。一共五个,骑着矮脚马,手里的弯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直扑最前面的两个士兵。
“敲‘警戒鼓’!”萧彻拔刀的同时喊了声。
沈惊鸿立刻举起鼓槌。巡逻队带的是面小鼓,挂在马背上,她翻身上马,稳住身子就敲——“咚!咚!咚!”三个慢音,是让士兵们列阵;接着是“快二”,提醒左右两翼包抄。鼓点刚落,络腮胡队长已经带着人冲了上去,长枪一横,挡住了蛮骑的弯刀。
一个蛮骑见正面冲不过,突然掉转马头,直扑沈惊鸿——他看出她是鼓吏,想先断了巡逻队的号令。马蹄声越来越近,沈惊鸿甚至能看见他皮帽上的狼毛,却没慌。她记得萧彻的话,鼓吏要活着,更要让鼓点不停。
她猛地拽过马缰绳,马往旁边一蹿,刚好避开蛮骑的弯刀。同时手腕一转,鼓槌在鼓边敲出个急促的“乱音”——这是她昨夜临时想的,不是兵法里的鼓点,却像极了蛮骑的呼哨,能乱他们的阵脚。
那蛮骑果然愣了愣,以为是自己人在发信号。就这一愣的功夫,老马举着根断矛冲了过来,矛尖扎进蛮骑的马腹——那马嘶鸣着倒下,把蛮骑掀在雪地里,络腮胡队长跟上一枪,结果了他。
剩下的四个蛮骑见势不妙,掉转马头就跑。萧彻没追,只是看着他们消失在芦苇丛里,才松了口气:“你那声乱音敲得好,出其不意。”
沈惊鸿的手还在抖,不是怕,是刚才拽缰绳太用力,胳膊酸。她看着鼓面上的血——是刚才蛮骑的马喷溅的,染红了小半面鼓,却让那“慢四快三”的鼓点显得更鲜活,像沾了血气的活物。
老马捡回蛮骑掉落的弯刀,递过来给她看:“这刀上刻着‘骨都’,是骨都部的人。”刀身的寒气透过布传到沈惊鸿手上,她突然想起父亲兵法里的话——“骨都部善骑射,遇则先乱其耳,再破其阵”。
“咱们得把这消息带回营。”萧彻擦了擦刀上的血,“他们敢在巡逻路线附近现身,怕是在探咱们的虚实。”
回营的路上,沈惊鸿敲起了“归营鼓”。节奏比去时慢,却稳,像带着胜利的暖。老马跟在她身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里还攥着那把蛮骑的弯刀,说要给鼓槌刻个刀柄,“以后敲鼓更得劲”。
三、夜营鼓话
营里的篝火比往日旺。伙夫杀了只羊,说是庆祝巡逻队击退蛮骑,肉香混着羊油的膻,飘得满营都是。沈惊鸿坐在鼓边,手里的粗瓷碗盛着羊肉汤,油星子在汤面上打转,她却没怎么动——江滩的血味还在鼻尖,让她没胃口。
李妈妈端来碗热粥,是用老马送的小米煮的,上面撒了点葱花:“喝点粥暖暖胃,羊肉太腻,不适合你。”她坐在沈惊鸿身边,看着空场上跳舞的士兵,“他们这样,倒像忘了白天的凶险。”
“士兵们都这样。”沈惊鸿喝了口粥,小米的香冲淡了些血味,“父亲说,打完仗更要高兴,不然心里的弦会绷断。”她摸了摸怀里的兰草帕子,是李妈妈给的那块,上面的绣样被汗水浸得发暗,却依旧能看出半朵兰草,“白天那个蛮骑扑过来时,我突然想起这帕子——你说‘兰草能辟邪’,倒真灵。”
李妈妈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不是帕子灵,是你自己稳。”她指了指沈惊鸿的手,“你敲鼓时,握槌的姿势都没变,换了别人,早慌得扔了鼓槌。”
萧彻走过来时,手里拿着个皮囊,里面装着酒。他给沈惊鸿和李妈妈各倒了点,酒液在碗里晃,像融化的琥珀:“这是北地的烈酒,能驱寒。”他没提白天的凶险,只说,“你画的鼓谱我看了,‘左列先动’的标记很清楚,比兵法里的文字好懂。”
“我加了些军营的土话。”沈惊鸿抿了口酒,辣得喉咙发疼,却暖到了心里,“士兵们听不懂‘左军’‘右军’,说‘左列’‘右列’就明白了。”她想起老马说的“纳鞋底”,“有时候,土法子比书本管用。”
萧彻看着空场上的鼓,突然说:“你父亲当年在黄河口,也总改兵法。他说‘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得跟着敌人变。”他的酒碗碰了碰沈惊鸿的,“你这点像他。”
远处的鼓声又响了。是老马在敲,敲的是“安营鼓”,节奏慢而匀,像在哄孩子睡觉。敲着敲着,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有人用枪杆敲石头,有人用刀鞘打节拍,竟凑出支不成调的曲子,在荒原的夜里飘得很远。
沈惊鸿站起身,走到鼓前。老马看见她,立刻把鼓槌递过来:“你来敲段吧,他们说想听‘平沙落雁’——虽然不是鼓点,可你敲鼓的样子,像弹琵琶。”
沈惊鸿接过鼓槌,却没敲“平沙落雁”。她敲了段新的,是白天在江滩想的——慢时像江水流,快时像芦苇摇,里面藏着“列阵鼓”的影子,却更软些,像在说“今夜平安”。
士兵们渐渐静了,都在听这鼓声。络腮胡队长突然说:“这鼓点像娘哼的摇篮曲。”有人跟着点头,“听着心里踏实。”
沈惊鸿敲到最后,轻轻收了槌。鼓面的余震“嗡嗡”响,像荒原在应和。她看着周围的士兵,看着远处的帐篷,看着身边的李妈妈和萧彻,突然觉得,这镇北军的营盘,竟有了点像家的意思——不是父亲的演武场,也不是母亲的绣房,却有暖的火,香的粥,还有愿意听她敲鼓的人。
夜渐深时,她又去了空场。鼓面上的霜结得更厚了,像铺了层碎银。她摸出怀里的兵法残卷,借着月光看“夜袭篇”——“夜鼓宜轻,如虫鸣草间,不露声色”。她试着敲了敲,鼓点轻得像落雪,却能传到远处的哨塔,哨兵探出头看了看,又缩了回去——他们听出这是“平安鼓”,便放心了。
老马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件东西:“给你的。”是个鼓槌套,用蛮骑的皮帽改的,边缘还留着狼毛,“我用白天捡的弯刀刻的,能防滑。”套子内侧,用炭笔写着个“沈”字,歪歪扭扭,却很认真。
沈惊鸿把鼓槌套在鼓槌上,狼毛的暖裹着桑木的柄,竟不觉得冻了。她敲了个“慢四”,老马立刻回了个“快三”,两个鼓点在雪夜里一答一和,像在说“以后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