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邓云萱颈后忽然泛起细密红疹。
夏欢掀开帘子进来添茶,借着烛光瞧见主子耳后一片赤红,惊得摔了青瓷盏:“姑娘!”
春喜闻声冲进来,只见邓云萱面上已布满红斑。
两个丫头慌得直抹泪,却被主子沉静的嗓音定住心神:“夏欢去请太夫人,春喜禀告二夫人封了厨房。”
竹帘哗啦作响,两道身影急匆匆没入夜色。
柳嬷嬷颤着手不敢触碰那张脸,“老奴这就请大夫。”
“要请城东回春堂的娄郎中。”邓云萱话音未落,柳嬷嬷已愣住:“这……”
“嬷嬷速去。”少女指尖轻扣案几,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前世这位游方郎中三年后将成为太医院院判,此刻却还在市井悬壶——此事自然不能明言。
西跨院此刻乱作一团。
姚姨娘散着发髻赤足下榻,翡翠耳珰在纱帐上勾出丝线:“你说大厨房被封了?”
绿萝跪在地上发抖:“捆了五个婆子,太夫人的紫檀杖都请出来了。”
“更衣!”姚姨娘扯过杏子红比甲,忽然停住动作:“去探探伯爷在何处。”绿萝连滚带爬往外跑,却在门槛处被唤住:“拿我的对牌,叫外院备车。”
雕花窗外掠过一道黑影。姚姨娘将碎银塞进小丫鬟荷包:“装作洒扫婆子去大姑娘院外蹲着。”
小丫鬟攥紧银子钻进夜色,正是当初从庄子上挑来的生面孔。
寅初时分,绿萝喘着气回禀:“侯爷拉着伯爷在醉仙楼吃酒。”姚姨娘冷笑,拔下金簪掷在妆台上:“让马房老赵速去接人,就说……”她忽然瞥见铜镜里自己狰狞的面容,“就说我突发急症了。”
此刻正房廊下灯笼乱晃。
太夫人握着龙头拐的手青筋暴起:“查!把经手的腌臜货都拎出来!”
姚姨娘贴着墙根往东厢挪步,忽听角门传来细碎脚步声。
小丫鬟凑到她耳边:“大姑娘脸上起了风团,据说是食了相克之物。”话音未落,姚姨娘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两年前雯茵发病那夜,案头也摆着杏仁酥与蟹粉羹。
“去盯着二姑娘那儿。”她嗓音发颤。当年雯茵疹子发作时,邓雨薇的奶嬷嬷曾鬼鬼祟祟往后巷去。
若不是今夜大姑娘出事,她险些忘了那抹可疑的藏蓝身影。
姚姨娘缩在廊柱后,指甲抠进朱漆里。
三夫人带着丫鬟穿过月洞门的脚步声,惊得她鬓边绢花直颤。
太夫人那柄嵌翡翠的拐杖正杵在青砖上,她可不敢这时候触霉头——上回不过打碎个茶盏,就罚了半月月钱。
“祖母。”内室传来邓云萱带着哭腔的嗓音,娄郎中掀帘出来时带起股苦药味。
二夫人捏着帕子掩鼻,瞥见三夫人身后捆着的丫鬟,眼皮猛地跳了跳。
季氏扶着门框的手泛了青白。小女儿雨薇今早说去佛堂抄经,袖口却沾着黄褐色粉末。此刻那丫头被推搡着跪在院中,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药渣,她忽然觉得满院蝉鸣都扎进了耳膜。
“这是浣衣房的春杏。”三夫人踹了脚瑟瑟发抖的丫鬟,“今早鬼鬼祟祟往角门钻,被我院里婆子逮个正着。”说着将帕子抖开,几粒赭色药末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娄冕蹲身拈起药末嗅了嗅:“正是百芪散。”
邓雨薇突然攥住季氏衣袖。季氏感到小女儿指尖冰凉,恍然想起半月前雨薇要她支开大厨房的刘妈妈。
那天灶上煨着云萱最爱的燕窝羹......她眼前发黑,喉头涌上腥甜。
“母亲!”邓云萱顶着满脸红疹冲出来,药膏味混着泪痕糊在脸上,“您还要护着她?”她指着雨薇的手直打颤,腕间玉镯磕在门框上裂了道细纹。
太夫人拐杖重重顿地:“把春杏带过来!”
春杏抖得像筛糠:“是......是二姑娘让奴婢把药粉掺进大姑娘的杏仁茶!”她忽然扯开衣领,露出脖颈淤青,“昨儿二姑娘说奴婢要是说漏嘴,就把我弟弟卖到矿上去!”
邓雨薇猛地推开季氏:“胡说!我何时见过你!”镶珍珠的绣鞋踩到裙摆,她踉跄着撞翻案几。
三夫人冷笑:“要不要请仁济堂的伙计来认人?二姑娘上月初三戴着帷帽去买百芪散,掌柜可记得清楚。”她掏出张药方拍在案上,“这字迹眼熟吗?”
季氏认出雨薇誊经的小楷,喉咙里终于溢出呜咽。
她抬手要打,却被女儿眼中的狠戾吓住。那眼神像极了当年被她毒死的通房,临死前也是这样盯着她的肚子。
“为什么?”邓云萱扯住雨薇的披帛。
裂帛声惊飞檐下麻雀,邓雨薇突然笑出声:“凭什么你占着嫡长女的名头?父亲送你的及笄礼是东珠头面,给我却是镀银簪子!”
“你凭什么!”邓雨薇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自从你回来,祖母的翡翠镯子、婶娘的嵌宝璎珞圈……”她突然抓起茶盏掷向邓云萱,“连徐姐姐都只跟你说话!”
邓云萱偏头躲过,碎瓷在她脚边绽开八瓣莲。
“母亲说不过是起疹子。”邓云萱晃着瓷瓶步步逼近,“不如让妹妹试试?”
季氏突然尖叫着扑来,鬓发散乱如疯妇:“你敢!”却被邓云萱反手扣住腕子。
护甲陷进皮肉,季氏疼得仰倒在玫瑰椅上,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捏住下颌。
“咕咚——”邓雨薇喉头滚动,胭脂色的药汁顺着脖颈流进金丝牡丹纹衣领。
她拼命抓挠喉咙,镶珍珠的护甲在颈间划出血痕,像极了那年被野猫抓破的锦缎屏风。
满室死寂。
徐氏死死攥住帕子,想起半月前邓云萱教她查账时说过:“有些毒,要见血才肯认。”
“孽障!”季氏挣脱桎梏,翡翠耳坠甩落在地,“她可是你妹妹!”
她扑到邓雨薇身边,绛红褙子沾了药汁,在烛火下如泼血。
邓云萱将空杯倒扣在案上,指尖轻点娄郎中呈上的脉案,“同样的百芪散,同样的杏仁酪——夫人要不要也尝尝?”
“薇姐儿禁足雨棠轩。”太夫人手中的龙头拐重重杵地,“季氏去佛堂抄经!”
太夫人瞥见邓云萱冷笑的唇角,又添了句:“把库房那对翡翠镯子给萱丫头送去。”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邓雨薇伏在地上干呕,镶南珠的绣鞋踢翻了铜盆。
水渍漫过她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冲出一道道青黑色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