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裹在松松垮垮风衣里的小孩,顶着一头灰色齐肩发,只见他凝视着井口,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直到注意到神父到来才转过头,一双翡翠色的眼眸,在破败的背景中显得异常璀璨。
“神父大人……水源,被恶魔的碎屑污染了……”男女模辩的稚嫩的童声响起,在几日之前他还是被称为“刘凯”的恶魔猎人。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倒霉的刘凯与“映像恶魔”的契约因为被作为魔界人入侵西郊地下研究所的“门扉”,他本人也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异化,最终被被作为“人性提取装置的原始设计图”的一部分,进入了圣灵教会。
本因为人性流失外加容器破损应当彻底化为无智怪异的他,却与圣灵教会内的特殊场域结合,补全为了现在这幅小孩子的模样。
“……”
神父老乔没有回应,他那张刻满岁月沟壑的脸庞沉静如水,唯有镜片后的眼窝里,似乎藏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沉默地走到那方在略显浑浊的水井旁,挽起宽大的、沾了些许尘土的衣袖,毫不犹豫地将右手深深探入冰冷的井水中。
在铁锈区,这个被血液、火焰和腐烂气息腌渍的荒芜之地,大多数角落都与洁净的自来水绝缘。像眼前这样聚蚊成雷的破败聚落,能拥有这样一口活水井,已是耗尽运气的侥幸。
指尖触及井水,一股微弱却邪异的寒意瞬间如针般刺入。乔神父轻轻吸了一口气,胸腔微弱的起伏带着岁月的重量。他缓缓闭上眼睛,将另一只手轻按在冰冷的井沿上,下一秒,一阵苍老而平稳、却蕴含着奇异力量的声音开始在井边回响:
“昔日,圣者立于众生所负灾厄之前,目睹疫病蔓延如暗影之蛇,”神父低沉而清晰的祷词仿佛带着古老的韵律,穿透了惶恐,“他不是召唤烈火焚城,不是筑高墙隔岸观火,而是张开双臂,如荆棘承露,如大地承接暴雨。他道:‘愿加诸尔身之痛楚、缠绕灵魂之污秽、侵蚀血脉之毒瘴,尽归于我。我骨可为桥,渡你于苦海;我血可为泉,洗你之罪愆。因主恩慈博大,嘱我成为众伤之器皿,直至暗疾之光燃尽,大地复归洁净……’”
随着祷文的深入,奇异的景象发生了。乔神父裸露的干瘦手臂皮肤下,骤然亮起温润的莹白色光芒,如同无数细密的液态光丝——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纯净脉络。光脉在他苍老的皮肤下蜿蜒,如树根般向下延展,最终刺入幽深的井水中。浑浊的水里,一缕缕粘稠如石油、不断扭动挣扎的细小黑色物质,仿佛有了生命般,抗拒着、哀嚎着,被那温和而不可抗拒的莹白脉络引导、捕捉,纷纷顺着他的手臂脉络涌入他体内,老朽身躯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本就苍老的面容更添一分青灰。
整个过程持续了几分钟。当最后一丝污秽的黑色被吸尽,井水在微光下重新呈现出清冽的透明。
“……好了。”老神父终于将手从井中抽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喑哑。他放下袖子,轻轻掸去水珠,看向一旁小孩模样的刘凯:“带我去看看……那些病人吧。”
“……”
刘凯微微皱眉,但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井水受到恶魔之力污染肯定又古怪,但相对于调查真相,老神父似乎更在意正在受苦的人们。
在窝棚与瓦砾堆砌成的狭窄空间里,神父一个接一个地走到那些被高烧折磨得神志不清、皮肤开始爬满诡异黑斑的病人身旁。他重复着相同的过程:轻抚病人滚烫的额头或布满黑斑的皮肤,闭目吟诵祷文,手臂上的莹白脉络再次亮起。每一次,都有或多或少的、如有实质的污秽黑气被强行从病人体内抽出,涌入他那具衰老的身体。随着吸收的黑气越来越多,乔神父的脸色如同被逐渐抽干生机的枯叶,由灰白变得蜡黄,于此相对的是一张张从痛苦转为安宁的脸。
就在这个时候异变突起。
“砰!”
粗鲁的踹门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聚落里劫后余生的微弱宁静。
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涌了进来,为首的男人半边脸被可怕的烧伤疤痕覆盖,如同融化的蜡痕,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里闪烁着暴戾与贪婪。破旧的窝棚根本挡不住这群煞星,他们粗鲁地推搡着惊恐的难民,打砸着本就简陋的器具,发出嚣张的吼叫。
乔神父轻轻推开试图搀扶他的刘凯,艰难地站直了佝偻的身躯,缓慢却坚定地走到了那群人面前,平静的目光迎上那狰狞的烧伤脸。
“这里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神父的声音虽然嘶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混乱的喧嚣。
“哼!”烧伤脸头目冷笑一声,猛地扯开了衣襟,故意露出一角胸膛上狰狞的纹身——一把滴血的解剖刀缠绕着破碎的齿轮和骨头。
那是“拆解师”的标记。在这片无法地带,“拆解师”是恶名昭彰的恐怖存在,他们如同铁锈区的食腐秃鹫,专门绑架、拐骗甚至当街袭击路人,残忍地“拆卸”尚有余温的躯体,贩卖器官给黑市医生或进行更不可告人的禁忌研究。他们是死亡的批发商,绝望的制造者。
拆解师的恶名让聚落内的流浪者变得畏缩,似乎很满意大家恐惧的眼神男人得意地晃动着手中一柄锈迹斑斑、刀刃都崩了口的大斧头:“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乔神父是吧?我知道你,不知从哪个老鼠洞里钻出来的!识趣点,给老子滚一边去!不然把你一起拆零碎了卖了,也不知道你这把老骨头有没有人要!”
哄笑声响起,来自为首男子身后荷枪实弹的二十几个帮派人员。
这些恶徒到来并非偶然,他们是来执行任务的。
上头突然下令,让一队人手到这个破棚户区来给一个老神父找点麻烦,最好能让他“消失”。男人也奇怪,一直对“圣灵教会”这种字眼讳莫如深、甚至要求手下绕道走的自家老大,怎么突然转了性?不过这都不重要。他早就被各种廉价兴奋剂和致幻药烧坏了脑子,剩下只有原始的暴虐冲动。看着眼前风烛残年的老神父,他只觉得厌烦和可笑。
毫无征兆地,烧伤男突然狞笑着挥起锈斧,带着恶风,直直朝着神父的脖颈狠劈下去!空气骤然被撕裂!
围观的难民们发出绝望的惊叫!
然而——
斧头带着呼啸,却在距离神父皮肤不到一寸的地方,诡异地、强行地拐了个弯!
嗤啦!锋刃擦着神父破旧的衣领掠过,重重砍在旁边的泥土里,溅起一片泥点。
老神父甚至没有移动脚步,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凶徒的动作。那张苍白衰老的面容上,看不到一丝愤怒,亦无半点惊慌,只有一种深邃得近乎悲悯的平和,仿佛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胡闹。这平和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的却是袭击者内心的滔天巨浪。
“呃?!”烧伤男自己先愣住了,他低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紧握斧柄的手,又看看劈在地上的斧头,大脑一片混乱。刚才那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而强大的念头如同炽热的熔岩,瞬间从心底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击溃了他所有施暴的意图。
——我不该这么做!
——这是不正确的!
——不可以像这样使用暴力!
那不是理智的思考,更像是突兀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一种本能命令。
与此同时,强烈的“善意”如同无形的潮水在狭窄的窝棚内席卷开来!那些原本叫嚣着砸东西、对难民推推搡搡的帮派分子,动作全都僵硬了。他们脸上穷凶极恶的表情如同面具般碎裂、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一种难以置信的……纯良?有人困惑地眨着眼,有人下意识松开了揪住难民的手,甚至还有一个面相最凶狠的光头巨汉,眼神竟变得如同懵懂的大象般不知所措,嘴唇微微颤抖着。
乔神父的目光环视过这群突然陷入奇妙状态的人,他轻轻咳了一声,缓缓开口,苍老的声音此时却像洪钟大吕般敲击着他们的心灵,他诵念道:
“愿行恶者,心弦骤崩。其刃必钝,其力必穷。荆棘缠绕施暴之手,良知为灯灼其心胸。
恶念污行岂蒙尘垢?唯善不竭,如泉自涌。
放下仇怨,皈依仁爱,归途方见主恩无穷。”
祷文像洗涤灵魂的清泉。烧伤男手中的斧头“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地上。那个两米多高的光头巨汉,脸上竟露出了婴儿般纯真又迷茫的表情,巨大的身躯先是颤抖,紧接着不可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呜哇——我之前……之前都在做什么啊!?”哭声极具传染性,其他打手也纷纷红着眼眶,像是第一次看清自己双手沾满的血污,手中的棍棒、砍刀“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一幕发生了:这些几分钟前还凶神恶煞、意图行凶的“拆解师”帮众,此刻竟然像被换了魂一样!他们笨拙地扶起被打翻在地的难民,手足无措地拍打着对方身上的尘土,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羞愧和奇异的使命感的表情。那个光头巨汉甚至主动搬起附近巨大的废弃铁板,开始帮着修补窝棚被踹塌漏风的墙壁!
聚落里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神迹般的变化。他们望向那位站立在场中央、脸色更加灰败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老神父,目光中充满了敬畏。
显然,神父的能力并非简单的治愈或祝福。
他与那些孩童般的教徒都拥有能将最纯粹的“善念”强行植入对自己产生恶念的人心中,瞬间消融一切恶意,使任何有害的行为在付诸实践前便被内心油然而生的强烈抵触所阻止。
这种改变并非暂时性的,甚至能彻底转变一个人,让其在以后的人生中必须遵循“圣灵教会”的教条,而在这个世界,特别是铁锈区这样的地方,被转变的个体往往会因为被植入的“绝对善”对外界的暴力与恶意失去抵抗能力,从而被原本的同伴杀死,这也是圣灵教会一些古怪传言的原因。
当然,圣灵教会的信徒不会主动使用这项能力,着更像是一种被动机能,用于反制企图伤害他们的恶徒。
这项“能力”与其说是能力,其本质是一项研究成果的产物所造成的模因传染,其名为——圣灵核心:天使之尘。
最为可怕的是,这项“模因效应”是被动生效的,并不随圣灵教会信徒的意志控制,不受双方强弱差距影响,甚至脱离这个世界的“恐惧”体系,他只是在这个浑浊的世界萃取一缕纯净的善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