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此时已是早上七点,阳光透过布帘照在他的身上,窗外不断传来叽叽喳喳的人声。维恩坐在大厅里,阖眸仰躺在沙发上,双眉紧蹙。管家走上前,向他递上一杯咖啡。
“已有将近十家媒体在门外候着了。”见他并没有想要伸手的意思,管家叹着气,双手托着杯盘略微站直了身子,抬起头看向窗外不断涌动的人头。
自凌晨时首相下令对外展开发布会后,原守在首相府外的记者们便纷纷转移目标聚集在此处。同时,作为因罪而被移职的将领,维恩无法与首相同台出席,对于媒体来说,无疑是缺少了一个焦点。
听着门口嘈杂刺耳的人声,维恩睁开眼,抬眸看看腕上的时间。
“还真没完没了了。”
照现在这个架势,想来在发布会开始之前,那些人是不会自觉散去的。而眼下,从依森给自己约定的见面时间上看,需要立刻动身。毕竟,就算对方不介意,他也不愿出现丝毫纰漏。
“你去帮我叫一辆车。”看来还是得另辟蹊径。维恩垂眸轻轻摇头,放下腿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站在镜前整理着身上的西装,从领口掏出一瓶香水往颈间喷去。
“让司机开到路口的拐角处。”
“我已向首相告假,前往另一个城市去放松心情。”见管家始终盯着自己,维恩沉着眸,唇角逐渐向上扬起,将瓶口对准他的方向,启动拇指按下,香味瞬即从身边散开,却浓烈刺鼻,熏得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在这期间,我不接电话,不回信息。”
好似罂粟花的香气。当他从这迷醉的香氛中回过神时,维恩已经转身从桌面上抓起一把枪,确认了子弹的数量,将其配在腰间。
“如有任何疑问。”自从在子爵的派遣下与少爷一同居于王城,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想要绕开众人。管家走上前,上下扫视了他一番,见他身上只带着一张卡和一把枪的样子,奇异地睁大了眼睛。
“咨询我父亲便可。”
“您就这样出门吗?”虽然平日里见惯了他随意的态度,但像这样孑然一身的模样,实在让人放不下心。
“为何不带上几个人?”
“不必。”见他眼里真诚的关心,维恩摇摇头,转身向后门的玄关走去,拉了拉胸前的领带,声线低沉轻幽。
“这个时候,没有谁是可以信任的。”
“好好替我守着这个家。”就在他还想说些什么时,维恩走到放着红酒的柜台旁,看着手环上最后一条记录。
“待我办成事。”
“自然会回来。”
说完,他再不回头,抬步消失在门后。
五小时前。在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后,依森还是决定将塔图的信息告知于他,同时还在他的要求下,为他安排与塔图约见的时间。但因那时天还未亮,且塔图为人较为看重诚意,依森便提议让维恩先行前往德兰卡。算算车程,约摸要废去一个上午的时间。
维恩来到庭院里,看着四面高耸的墙壁,仍然能听见隔音墙后传出的各种询问声。
想不到在自己家里也要躲躲藏藏,而且本身也不算什么突发状况。他沉着眸,走到一个类似电话亭的建筑旁,伸手放在玻璃门上。当指纹得到确认的那一刻,门口瞬即向两边缩进。
他走进亭中,看着身后的门重新合拢,即刻按下机台上的启动键。脚下的台板瞬间往下移动,载着他落入地下。
待玻璃门再次向外打开时,他已经站在了一个地窖里,身边不时传出水声和气体的流动声。这是整座王都最大的下水道,围绕着整座城市四通八达。
三年前,正因这水道过于畅通无阻,各种害虫和鼠患不断生长,逐渐引起一场大型的疾病。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名科技人员发明了一项可以祛除鼠害的机器,并在其中一个试验区得到显著的效果,在当时可谓是轰动一时。可因制作成本太高,且需要大量人力,首相拒绝投入资金去扩大生产。
眼见害病的人数越来越多,居住在德兰卡的塔图主动接揽此计,先行投入一百万的款项,以此号召爱民之人纷纷合作生产,再在流通后以少数金额转卖给首相,所需差价自有他来承担。
说他是英雄,倒也真不为过。
看着这已然可以让人作为迷宫在道里游戏的环境,维恩从电梯里走出来,按下机关让踏板重新升起,垂眸查看已经屏蔽信号的手环。
刚刚在离家前,管家已经给他发送了约车的地点。然而仔细想想,那人本就是父亲派到自己身边的,想来他给自己安排的车辆,里面也绝少不了父亲的眼线。
这样也好。维恩轻叹着,藏青的眸中闪现一阵幽然的冷光,快步往前走去。
待他依照手环上的路线来到另一个出口时,观察着头顶圆顶式的井盖,维恩举起枪,将消音器安置在枪口上,对着边缘的缺口处各自开了一枪。失去支撑点的圆盘瞬即掉落。
趁着出口变大的那一瞬间,维恩飞身一跃而起,在发出巨响之前即刻离开。
同一时刻,当看见有人从地下出现时,一个男人从车里站出身来,目视他躲在掩体的一角。
“维恩少爷。”就在过往的人纷纷上前查看状况时,维恩站在一颗树后,冷眼观察着四周的环境。突然间,有个人从身后逐渐靠近他。当感受到他的脚步时,维恩转过身,将枪藏在袖中。
见他满眼警惕地盯着自己,男人垂眸看见他的袖口,即刻站定了身形。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维恩眉间紧蹙着,脑中不断寻找着关于此人的信息。
“等候多时了。”
“我叫莫拉。”他的目光仿佛藏有杀机。莫拉注视着身前刚到他胸前的男孩,有些惊讶于他的阴沉,退后一步向他微屈下身来,刻意压低了声音。
“是少将—依森.瓦里斯齐的部下。”
“我没见过你。”看来他知道的还不少。维恩冷笑着摇摇头,双眸微微眯起。“怎么知道你所言真假。”
“有何凭证?”
“抱歉。”显然他是不信自己。莫拉暗暗叹了口气,重新站直了身子,轻轻摇着头。
“要说证明身份的凭证,我不便给你。”
“但我有另外的证据。”话音刚落,就在维恩的笑容瞬即消失时,莫拉伸手在衣服里掏出一个物件,在维恩准备举枪的空当,反手递到他眼前。
“不知这个徽章。”当他将那个圆形的牌面暴露在他面前时,维恩看着徽章上飞鸟与齿轮交错的纹样,双眸随即放大。
“可能证明我的来处?”
与此同时,距离发布会的展开还剩不到半个小时,数家媒体在现场实时直播着,将整个过程投放到萨特兰多的各个网站上,传送到大众的眼前。夜昂坐在莱特宫的房间里,注视着屏幕上陆续进场的人群。
自昨晚在父亲的许可下调动了王城中埋藏的部分眼线,整个晚上,他都在观察着各方的变动。显然,在赛卡精密的筹划下,即便赛伦羽翼未丰,却也比他更早面对大众的评审。
看着门里门外人头涌动的大楼,夜昂沉下眸,从披风中伸出手,将画面投影到墙上。
从他记事以来,还从未见过这般喧嚣纷杂的场景。即便是在宫中举办舞会之时,宴请的人群也皆是名流贵胄,素质高雅,姿态翩翩。而眼下,行宫外挤满的人群基本毫无秩序,熙熙攘攘地似要击破行宫的大门,若非有一众士兵持着枪在入口处整顿着,估计早已乱成一团。
觉察到头顶瞬间暗下的灯光,卡洛伊斯转过身,看向身后巨大的画布。
“这算什么?”夜昂靠在皮椅上,手环胸前仰头紧盯着桌前的幕布,黑色的围领遮住他侧颜的棱角,长发落在领间雪白的绒毛上,宝蓝的眼眸微微眯起,透出一股清冷的凉意。听他向自己询问,卡洛伊斯垂着眸,抬起手中的监视器,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明明是万众瞩目的时刻。”
平日里,虽说自己从未真正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但身边的众人始终对他毕恭毕敬,从未有半分的质疑。而在这权力交接的名利场上,各种粗鄙的行为举止竟层出不穷,咒骂声和奚落声不绝于耳。
见夜昂眼中纠结的神色,卡洛伊斯发出一阵轻笑,抬步向他走来,将监视器竖起立在桌面上。
“怎么会如此嘈杂纷乱?”
毕竟是在书中品味文韬武略的孩子,到底还未见过世面。
卡洛伊斯微笑着,手指指向身前监视器的屏幕,示意他转过头来。“正因为是万众瞩目。”
“才能见到这么多的牛鬼蛇神。”
“不过年少成名。”察觉到教父眸光的急切,夜昂顺着他指示的方向偏过头,从监视器上观察着已经开车离开的两人,目光落在那后座男孩的一头红发上,藏青的眼眸蕴藉着森然的阴冷,长相几乎与维亚一般无二。
夜昂沉着眸,淡漠的双眸中顿时凝聚起一道寒芒,抬头看向卡洛伊斯。对上夜昂质问的目光,卡洛伊斯点点头,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不见,启声道。
“却也谈不上好与坏。”
“想想之前,上一个有此待遇的还是十三岁的维恩。”
一年前,当首相任命维恩担任中将之职时,并未有昭告天下的行为。因此,所谓将领也只是众人眼中的缓兵之计,意欲借此与贵族联手合作。
可如今,首相此番举措,无疑是在推翻曾经和平共存的假象,将维恩逼至幕后的同时,也让贵族党颜面尽失。
对此,夜利已在此事上作出进一步的决定。
“而赛伦本身,也不过是被首相一手安排掌握权力的棋子。”
卡洛伊斯低声喃喃着,似是在自言自语。夜昂眼眸低沉,眉间紧蹙对视着他的目光。
“你想说什么?”少见他这样含糊不清的样子,夜昂唇角逐渐勾起一丝冷笑,抬手托在耳下,侧目盯着他脸上沉思的表情,眸中却不见半分笑意。
卡洛伊斯叹着气,抬步往后退了两步,垂眸将手伏在胸前。“小昂。”
“我不想瞒你。”
“你也看到了。”
卡洛伊斯站直身,摊手对向身前的监视器,轻叹着摇摇头。
“目前,你父亲已经派人与维恩接了头。”
“如果按照接下来的安排。”终究是不愿再向他避讳什么,卡洛伊斯沉着眸,声音逐渐向上扬起。“此去德兰卡。”
“应是要构建军事基地。”
“基地。”夜昂启声重复着,转眸看向监视器上正阖眸养神的维恩,在他身前的驾驶座坐着一个身着军服的青年,银色的眼眸自带一股漠然凌厉的杀气。
“所以,才要派出莫拉一同前行。”
记忆里,当得知依森.瓦里斯齐承首相的邀约就任少将之位后,夜利便派其蛰伏在依森的身边。原本,作为一个杀手,莫拉并没有多少的智谋,可偏偏依森视他为自己在军中的接班人,为他争取军衔与军功。
夜昂沉声思量着,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垂眸看看腕上的时间,抬手拍在案上关闭屏幕的显示器,房间瞬时堂亮起来。
此时,距离八点还剩不到十分钟,他却已毫无心情。
据情报可知,自德兰卡被赛卡夺取以来,便是王城中各色军官大臣戏耍玩乐的场地,烧杀抢掠欺男霸女,所作的恶行都在枪杆中平息。
对民众而言,没有武器和权力的他们只能各自组织起来,互相做掩护和庇佑。而唯一能与首相叫板的商人塔图,早已是他们眼中真正的领袖。
既然能主导维恩与塔图会面,看来在父亲眼中,与首相的战役只在须臾之间。然而从卡洛伊斯的态度上看,似乎保有不同的见解。
夜昂沉着眸,宝蓝的眼眸划过一阵凌厉的微光,眸光冷凝而决绝。“这么说。”
“你并不同意我父亲的决定。”
他的语气似乎只是在询问自己的看法。卡洛伊斯点点头,注视着夜昂逐步走向窗前的位置,目光沉静地看着远处的方向,眸中的冷意略有一丝消减。“是。”
“我确实不同意。”
“虽说赛卡如今步步紧逼。”曾经,每段恩怨都只是在个人的记忆里留存着,谁也不愿主动提及。可眼下,除却本身对立的局势外,有关公爵与首相杀父之仇的言论,也逐渐在看不见的地方传播开来。
卡洛伊斯低着头,一掌拍下监视器的屏幕,碰撞出一阵清晰的响声。
“却也不该如此冒进。”
“仅凭他们两个人,就算真有本事说动塔图协同布兵。”想想这段时间,维恩仅为调查军队的异动便损兵折将,丢了军衔不说,还累及与他同谋的人一伤一贬。
像是说中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夜昂转过身,双手环抱胸前抬眸盯着卡洛伊斯,听他继续道。
“也需要大量的时间和充足的物资筹备。”
“远水解不了近渴。”
见夜昂转身看向自己,卡洛伊斯顿时放缓了语气,踌躇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微微向他俯下身来。
“凡事,也该徐徐图之。”
“好一个徐徐图之。”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谏言。夜昂背起手,目光久久落在教父微屈的身形上,紧盯着他刘海下低沉的眼眸,眼底的疏离化作一片深沉的凝视,抿唇不语。
沉默片刻,当身后的时针发出滴答的轻响时,见他依旧俯身站在自己身前,夜昂沉着眸,唇角扬起清浅的弧度,启唇淡淡一笑。
“所以。”记忆里,他总是神出鬼没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调侃自己的同时还会献上各种他所认为有趣的东西,每每遭自己冷眼也始终保持着开心调皮的笑脸。但自那日向自己诉说了旧时的一切后,卡洛伊斯就已不再像从前一般对着他逗趣耍宝。
听他语中略带的笑意,卡洛伊斯抬起头,只见夜昂淡薄的笑容中似有一丝寒凉的冷漠,语中带着审问的意味。
“你对我说这些。”
“是有何用意?”
看来他并不愿插手此事。卡洛伊斯垂下眸,站立身形看着眼前才刚到自己腰间的少年,无奈地长长叹气,咬牙低声道。
“若我说。”
“此次计划的主要目的。”
原本,一小时前,在向夜利提出反对意见时,他也只是抱着尽力一试的态度。
却没想到,当得知班克利有意阻止图兰一战时,本来面带愠色的夜利即刻改变了想法,暂缓了与首相正面开战的时间,同时也提出了三个叫人为难的要求,一是让班克利为己所用,二是让夜昂参与其中,三是要找到掌握图兰之战的办法。
为此,他们二人的关系近乎再一次陷入僵局。
“就是与你有关呢。”
“为何是让维恩出面?”见他终于不愿再打哑谜,夜昂收起笑容,双眸冷冷盯着教父脸上的表情,示意他说下去。“因为。”
“此事,将由你全程跟进。”略微的停顿后,卡洛伊斯才正式将后面的话字句吐出。
要在从前,他们根本难以想象,区区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可以做出什么作为,但在经过拉拢维亚,联合斯温的过程中,夜利似乎有心放手。想来这次的决定,便是对他的考验。
“是成是败。”
“就看你如何安排。”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如此欲言又止。夜昂冷笑着,转身走到书桌旁,抬手拂过监视器上光滑的屏幕。
“这就是他的游戏规则。”
“若是成,我才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六岁起,自与父亲离心以来,他便再也没有离开宫中的机会,即便是卡洛伊斯以命作赌带着他偶尔出门看看,也从未有片刻的自由。想来,若不是有赛伦这个对手的出现,夜利也不会逼他一力承担。
想起那日母亲惨死在父亲枪下的画面,夜昂闭着眼,缓缓收紧手掌,声线透出凄冷的凉薄。“若是败。”
“便只能坐守在这里。”
“服从他所制定的一切。”
“嗯。”卡洛伊斯点点头,看着他握拳站在书桌前,手上微微的发抖。“但这并不是唯一的机会。”
“你也知道。”虽说夜利对图兰只是随口一提,但从班克利的态度上看,是不想赛伦过早进入战场。而对夜昂来说,若是能兵不血刃的拿下图兰的要领,倒也不必被逼得如此紧迫。
夜昂抬起头,眼中再次泛起审视的微光,盯着他垂下眼眸。“赛卡今日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帮赛伦建立军功。”
“那要是能够将战局掌握在自己手上。”之前,因军中规定的出征年龄必须在十二岁以上,维恩设计派人前去图兰蛰伏两年。但因种种变故,根据依森五年的流放期限看,赛卡是打算让赛伦在十五岁时正式出征。
这么长的时间里,保不齐会发生什么其它变化。
“所有问题。”
“都将有另外的答案。”
“呵。”明明才刚给自己安排下一个任务,转眼又扔下一个难题。夜昂冷声轻叹道,抬起手用力拍打着已然有些昏沉的脑袋。“不管怎样,终究是同一个目的。”
“就不能简单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