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残钥启匣(1 / 1)

玄色斗篷的暖意,厚实得近乎虚幻,隔绝了洛口仓呼啸的河风,却裹不住谢沉璧心头翻涌的冰潮。王彪之那声听不出喜怒的“功臣”,如同悬顶的利刃,比刑场的铡刀更令人心悸。老狐狸的“善意”,是裹着蜜糖的砒霜。齿轮和匠人,是交易,更是枷锁——她献出的“水排”技术,如同将一柄利刃递到了王氏手中,未来指向何方,无人知晓。而这份“恩典”的代价,是更深地卷入琅琊王氏这张无形的巨网,成为一枚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囚车吱呀,碾过仓城覆雪的泥泞地面,驶向巨大的水力作坊。风雪渐歇,细碎的雪沫在午后稀薄的阳光下飞舞,折射出微弱的晶光。

洛口仓巨大的坞堡轮廓在风雪中显现。仓城依河而建,高墙深垒,囤积着帝国命脉般的粮食。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谷物、河泥以及铁锈、朽木混合的粗粝气息。

囚车驶入仓城大门,立刻引来一片压抑的骚动。衣衫破旧、面带菜色的仓丁、役夫们停下手中活计,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个从囚车上下来、身披贵重斗篷却戴着沉重镣铐的奇异女子。敬畏、好奇、恐惧、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复杂的目光交织在她身上。

“谢大人!”工部水曹司派来的老吏赵诚带着几名匠人匆匆迎上,看到谢沉璧腕间磨破的血痂和沉重的铁镣,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随即被更深的焦虑取代,“工匠已按您吩咐召集,木料铁料也都备齐了!只是那核心齿轮……?”

“齿轮随后就到。”谢沉璧的声音因寒冷和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带我去看那废碓。”

巨大的水力作坊紧邻着奔腾的黄河支流。一架庞大的木质机械骨架矗立在河边,正是那废弃的连机碓。水轮巨大,但早已干裂腐朽,传动轴锈迹斑斑,几处关键的连杆断裂,最核心的位置,那本该镶嵌着精铁铸造的复合齿轮组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巨大的、丑陋的空洞,如同被剜去了心脏。寒风卷着雪沫,从空洞处呼啸穿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声由远及近!一队王家护卫护着一辆罩着油布的马车疾驰而来,停在作坊外。为首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跳下车,神色倨傲,目光扫过谢沉璧和她身后的禁卫,最后落在赵诚身上。

“奉我家主人王仆射之命!”管事声音洪亮,带着世家仆役特有的优越感,“特将工部连机碓齿轮一套,并十名工匠,交付谢都水!”他一挥手,护卫们掀开油布,露出几个沉重的木箱。打开箱盖,里面是擦拭得锃亮、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精铁齿轮!每一个齿牙都透着精工铸造的锐利。

工匠们也陆续下车,共十人,大多是精壮汉子,穿着统一的粗布短打,但神色各异。有的眼神麻木,有的带着好奇,其中一个身材瘦高、眼神闪烁、名叫刘三的工匠,目光在王彪之府库的封条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垂下眼帘。

“有劳。”谢沉璧对那管事微微颔首,语气平淡,不卑不亢。她深知,这些人手物料,既是助力,也是眼线。王彪之的“效率”令人心惊,也更印证了这项交易在他心中的分量。

管事似乎对她平静的反应有些意外,鼻子里轻哼一声,不再多言,带着护卫策马离去,留下一地烟尘。

“赵诚!老陈头!带人卸齿轮!张铁匠,带人按图纸,立刻开始修复传动轴和断裂的连杆!李木匠,检查水轮基座,加固朽木!所有人,听我号令!”谢沉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点燃了作坊内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她猛地甩开身上那件象征交易与枷锁的玄色斗篷,任由它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厚重的镣铐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是!大人!”赵诚和几名匠头轰然应诺。那十名王家工匠,在谢沉璧锐利目光的扫视和紧迫气氛的带动下,也纷纷行动起来。刘三混杂在人群中,动作麻利,但眼神依旧飘忽不定。

修复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沉重的镣铐严重限制了谢沉璧的行动,她无法亲自爬上爬下,只能站在核心位置,成为整个修复现场的大脑和中枢。

“左三连杆角度不够!再抬高半寸!对,卡死那个榫卯!”

“齿轮组三号位啮合太紧!上油脂!慢一点,小心别伤了齿牙!刘三,你盯着点!”

“水轮基座东南角加固!用铁箍!对,就是那里!李木匠,看准了!”

“传动轴校准!用水平仪!差一丝都不行!张铁匠,手稳些!”

她的指令清晰、准确、迅疾如风,仿佛那庞大机械的每一个细节都早已烙印在她脑海之中。巨大的信息流支撑着她的指挥,髓海深处那冰冷的机械音,此刻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助力,精准地标注出每一个需要调整的节点。每一次精确指令的下达,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如同有钢针在颅内搅动,额角的冷汗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冷。

她强忍着,嘴唇被咬得发白,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紧紧盯着每一个关键环节,尤其是那个眼神闪烁的刘三。工匠们在她的指挥下,如同精密的齿轮般运转起来。号子声、敲打声、锯木声、金属摩擦声……各种嘈杂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曲充满力量与生机的乐章。

夕阳的金辉终于刺破厚重的云层,斜斜地投射进巨大的作坊。金色的光芒落在忙碌的人群身上,落在逐渐焕发生机的巨大机械骨架上,也落在谢沉璧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上。她腕间的铁镣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与工匠们手中温热的工具、额角滚落的汗珠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准备试水!所有人退开!”谢沉璧嘶声喊道,声音已经沙哑不堪。

巨大的水闸被缓缓提起!浑浊的黄河支流水咆哮着涌入引水渠,猛烈地冲击在那经过加固、重新蒙上崭新皮革的巨大水轮上!

吱嘎——嘎——

沉寂多年的水轮,在巨大水流的冲击下,发出艰涩、沉重、仿佛骨骼摩擦的呻吟,极其缓慢地……转动了起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水轮越转越快,巨大的力量通过修复一新的传动轴,传递到那套锃亮的精铁齿轮组上!齿轮发出低沉的、令人心安的咬合声,带动着复杂的连杆系统!

咔哒!

咔哒!咔哒!

沉重的石杵,在杠杆的作用下,一台接一台地、由慢到快,带着积蓄已久的力量,沉重而精准地砸落进下方的石臼中!

咚!咚!咚!

沉闷有力的撞击声,如同复苏的心跳,一声声,重重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谷粒在石臼中跳跃、破碎,雪白的米粒渐渐显现!

“成了!!”老匠头赵诚第一个吼了出来,激动得老泪纵横!

“成了!连机碓活了!”作坊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工匠们、仓丁们、闻讯赶来的役夫们,脸上洋溢着疲惫却无比兴奋的光彩,相互击掌、拥抱,甚至有人激动地跳了起来!

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谢沉璧强撑的意志。髓海的剧痛、身体的疲惫、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松懈。眼前欢呼的人群、轰鸣运转的机械、夕阳金色的光晕……一切都在旋转、模糊。

她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

“大人!”“谢都水!”

惊呼声中,一道敏捷的身影从人群外围箭步冲上前!正是那个眼神闪烁的工匠刘三!他似乎早有预料,动作迅捷地扶住了谢沉璧倒下的身体。

在谢沉璧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了两个画面:

一个是作坊角落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沉默的身影。那身影裹在宽大破旧的粗布衣衫里,脸上覆着半张陈旧的青铜傩面,仅露出的右眼,正一眨不眨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牢牢地凝视着她。是哑婢阿蛮!她什么时候来的?又是如何潜入这戒备森严的洛口仓?

另一个画面,则是扶住她的刘三,在旁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谢沉璧身上时,飞快地、不动声色地将一件东西塞进了她因昏迷而松开的、紧握着半枚残璧的手中。

那东西很小,很硬,带着金属的冰冷触感。

紧接着,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她。只有髓海深处,那冰冷的机械音,似乎捕捉到了某种新的能量波动,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韵律的提示:

【玉璧能量波动……侦测……微弱接触……】

【关键道具……接收……司天监……秘钥……】

【关联体……确认……阿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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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粘稠而沉重。髓海深处,冰冷的机械音断断续续:

【警告……宿主生命体征……下降……】

【异物侵入确认……高密级星图密钥……】

【关联档案库……《梦谶录》……风险等级:致命……】

不知过了多久,浓烈刺鼻的药草气息刺入鼻腔。谢沉璧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狭小却整洁的陋室。床边,一个穿着褪色葛布短褐、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在捣药,动作沉稳而富有韵律。

“葛……”她嘶哑出声。

老者——流民口中的“医圣”葛洪景转过身。他浑浊的目光落在谢沉璧苍白的脸上,尤其是眉骨处那道月牙形的旧疤附近。枯瘦的手指搭上她的腕脉。

一股微弱却精准的气流探入经脉,触及额角时,髓海深处瞬间爆发出尖锐的刺痛和强烈的排斥!

【警告!未知能量探查!高度危险!】

谢沉璧身体剧颤,闷哼出声。

葛洪景的手指迅速离开,浑浊的眼中锐光一闪即逝。“髓海有瘀,旧伤叠加新创。忧思过甚,耗竭心神,更兼外力强激……”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字字如石坠心湖,“致幻听妄视,神思不属。”他直视谢沉璧惊骇的眼睛,“你脑中……是否常有非人之声?”

幻听妄视?非人之声?谢沉璧心头剧震!他竟能诊出“系统”的存在?在他口中,那只是伤病!

葛洪景并未等待回答,拿起石杵继续捣药。“《黄帝内经》有云:‘头者,精明之府’。髓海瘀阻,则‘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强驱心神,无异于抱薪救火,终将焚尽己身。”笃、笃、笃……石杵敲击臼底的声音,如同命运的叩问。

是伤病……不是神启?混乱的思绪几乎将她撕裂。她下意识想抬手按额,却感到腕间沉重的束缚——镣铐仍在!

等等!手!昏迷前的记忆碎片涌现——刘三塞进她手中的东西!

谢沉璧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右手!她颤抖着,艰难地摊开僵硬的手指。

掌心,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她视若性命、刻着“河出图”的半枚玉璧残片,温润的玉质在昏暗中泛着微光。

另一样,则是一枚小小的、造型奇特的青铜钥匙!钥匙寸许长,布满铜绿,柄部铸成微缩浑天仪造型,三层环圈交错,刻有细如发丝的刻度!钥匙末端,靠近齿牙处,阴刻着一组微小却异常熟悉的星宿图案——北斗七星!

司天监璇玑秘匣的钥匙!

刘三……那个王家的工匠!他怎会有此物?为何给她?阿蛮的出现与这钥匙有何关联?髓海的机械音提示【关联体……确认……阿蛮】又意味着什么?

巨大的惊疑与寒意攫住了她。她猛地攥紧手掌,冰冷的钥匙和玉璧硌得掌心生疼。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惊骇。葛洪景停下捣药,默默看着她紧握的拳头和变幻不定的神色,目光在她拳头上停留一瞬,又移开。

“你的伤,在髓,不在皮肉。”葛洪景的声音低沉,“外伤易愈,心魔难除。若执念过深,终将……”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赵诚压低的声音:

“葛先生!工部急令!尚书仆射王公手谕!”

葛洪景起身开门。赵诚捧着一卷文书,念道:“……查工部都水使者谢沉璧,戴罪治水,督修连机碓有功……特擢其署理都水使者实职,总领白马津至李家渡口堤防修缮加固事宜,兼领洛口仓赈务……即日赴任!所需人手物料,便宜行事……此令,尚书仆射王彪之……”

擢升?署理实职?总领最危险堤段?兼领赈务?

谢沉璧靠在硬板床上,听着这突如其来的“恩旨”,心中只有一片冰凉的荒谬与更深的警惕。王彪之将她架在火上烤!成功,功劳是他的;失败或溃堤,她就是替罪羊!而那枚司天监秘钥,更是悬顶利剑!

葛洪景将文书放在床边小几上,与药碗并排。“王公‘厚恩’。”他只说了四个字,语气平淡,浑浊的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黄河水寒,堤上风急。好自为之。”说完,他坐回原位,继续捣药。笃、笃、笃……沉闷的声响,如同为这场生死棋局敲响的鼓点。

谢沉璧的目光从文书鲜红的钤印,移到自己紧握的拳头上。掌心,玉璧的微光与青铜钥匙的冰冷坚硬感交织。

髓海的剧痛隐隐发作。冰冷的机械音带着警告:【宿主状态……不稳定……堤防任务……启动……】

【关键道具……秘钥……风险……极高……】

谨慎?她还有余地吗?

王彪之的捧杀,崔明微的《梦谶录》,阿蛮与刘三的谜团,手中的秘钥……一切,都围绕着即将吞噬一切的黄河桃汛!

她挣扎着坐起身,镣铐哗啦作响,牵动伤口,痛得眼前发黑。她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目光投向窗外昏沉的天色,仿佛要穿透墙壁,望向那千里之外、暗流汹涌的黄河堤岸。

活下去的路,从来不是坦途。这一次,她不仅要与天争命,与河争力,更要在这九品巨鼎投下的、交织着阴谋与杀机的巨大阴影中,劈出一条血路!

她缓缓摊开紧握的右手。昏暗中,那枚微缩浑天仪的青铜钥匙,静静地躺在刻着“河出图”的玉璧残片旁。北斗七星的刻痕,在微弱的光线下,幽幽闪烁,指向未知而凶险的命运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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