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镣铐治水(1 / 1)

铁镣的冰冷,沉重,深入骨髓。每走一步,脚踝处粗糙的铁环便与冻得坚硬的土地摩擦,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哗啦”声,在工部水曹司阴冷的回廊里空洞地回响。手腕上的镣铐更短,迫使谢沉璧佝偻着腰,每一步都牵扯着冻伤的伤口。押送的禁卫沉默如铁,唯有铠甲叶片偶尔撞击的金属冷响,提醒着她这“暂赦”之下,是何等屈辱与危机四伏的囚笼。

若不是正值桃李,又恰好年幼之时习了些武,否则谢沉璧定能在上任前就冻死在这路途上。

——

水曹司的厅堂弥漫着一股陈年水汽、朽木和劣质墨汁混合的沉闷气味。几个胥吏垂手立于角落,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鄙夷却又有着恐惧——对这个刚从刑场“死里逃生”的“妖妇”,对这个戴着重镣的“都水使者”。这一身怎么看都更像是从法场上逃出来的“疯婆子”。

“谢大人,”一个略带油滑的声音响起,工部侍郎陈显踱步上前,嘴角挂着虚伪的关切,目光却像蛇一样在她腕间铁镣上逡巡,“陛下天恩浩荡,予您戴罪立功之机。治水所需一应人手、物料,您只管吩咐下官。只是……”他有意地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她脚边的木枷,“时限紧迫,三月桃汛转眼即至,若大人……力有未逮,下官等也难做啊。”

力有未逮?

谢沉璧抬起头,被风雪摧残过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仿佛燃着幽冷的火。髓海深处,那冰冷的机械音再次响起:

【任务目标:修复‘连机碓’,提升赈灾粮加工效率。】

【技术图纸传输中……】

一股庞大的信息流瞬间涌入脑海!精密的齿轮啮合、杠杆联动、水轮驱动的结构图,每一个部件尺寸、材质要求、组装流程,清晰得如同烙印!伴随而来的是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她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铁镣发出一阵刺耳的碰撞。

陈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陈侍郎,”谢沉璧的声音因疼痛而沙哑,却铿锵有力,“即刻调阅工部存档,所有关于黄河白马津至李家渡口堤防近三年的勘验、修缮记录,以及历年桃汛水情卷宗。召集所有通晓河工、熟悉此段河道的老吏、匠头,一个时辰内,在此听令!”她的目光扫过那几个胥吏,“还有,查清工部辖下所有尚能运转的水力作坊,尤其是拥有‘连机碓’的!名录、位置、现状,速报!”

“下官遵命。”

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竟让陈显下意识地躬身回应。随即又觉失态,挺直腰板,掩饰般地咳嗽一声,挥手示意胥吏去办。

胥吏们匆忙散去,厅堂里只剩下陈显和两个面无表情的禁卫。谢沉璧拖着沉重的镣铐,走到巨大的黄河舆图前。冰冷的手指抚过粗糙的纸面,指尖停留在白马津以西三十里的李家渡口。前世,洪水正是从这里咆哮而出,吞噬了千里沃野,也冲垮了她最后一丝幻想。那冰冷的机械音,所谓的“系统”,指引她喊出了这个地点,也暂时保住了她的命。这究竟是神器,还是她濒死时两世记忆交织碰撞出的疯狂?

【三年前·乌衣巷谢府】

——是建康乌衣巷谢府后园特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以及夏蝉聒噪的鸣叫。

精致的凉亭内,沙盘上精心堆砌着黄河下游的微缩地貌。谢沉璧一身素色襦裙,发髻简单,正用她的指尖沾着湿润的河沙,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签,专注地引导着模拟水流冲刷堤岸的薄弱处。

“沉璧妹妹又在摆弄这些泥巴了?”一个略带轻佻的声音传来。族兄谢昶摇着折扇踱步过来,身后跟着几个附庸风雅的谢氏子弟。他扫了一眼沙盘,嗤笑道:“这等匠作贱术,岂是我谢氏闺秀该沾染的?《世说》有云:‘士大夫当清谈玄理,游心物外’。治河?那是工部那些浊吏和黔首役夫的事!”

谢沉璧头也未抬,竹签精准地点在沙盘上某处:“昶兄此言差矣。《考工记》有言:‘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水利关乎万民饥饱,社稷存续,岂是贱术?去岁秋汛,此处堤基被蚀,若不加固,来年桃汛恐生大患。”

“大患?”谢昶用扇柄随意拨乱了沙盘上的河道,引得身后几人哄笑,“妹妹好大的口气!我谢氏累世高门,钟鸣鼎食,自有朝廷供奉,何须忧心什么水患?倒是妹妹你,整日与泥沙算筹为伍,小心沾了浊气,将来议亲都难!”

哄笑声更大了。有人附和:“正是!女儿家当效班昭著史,或如卫夫人习书,方是正道!这等粗鄙营生,没得辱没了陈郡谢氏的门楣!”

谢沉璧握着竹签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抬起头,目光清冷地扫过这群锦衣华服的纨绔,最终落在被搅乱的沙盘上。那被拨乱的,正是此刻现实里悬着数十万生灵性命的李家渡口附近河段!

*记忆与现实重叠,沙盘上纷乱的泥沙仿佛化作了刑场上冰冷的雪粒和悬顶的铡刀。*

——

【沉塘】

*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工部阴冷的厅堂,而是深秋冰冷刺骨的塘水。*

*年幼的谢沉璧被粗壮的仆妇死死按住,眼睁睁看着塘边,她的生母——那个温婉却执拗的女子,被几个凶神恶煞的族中执事推搡着,绑上沉重的石块。罪名是“私藏禁书,妄议族政”。*

*“娘——!”她撕心裂肺地哭喊挣扎。*

*母亲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有绝望,有不甘,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就在被推下塘水的瞬间,母亲猛地挣脱束缚,扑到岸边,将一件冰冷坚硬的东西塞进女儿小小的、拼命伸出的手里!*

*“活下去!记住……河……”母亲的话被冰冷的塘水吞没,最后只剩下了一串串逐渐消失的气泡。*

*小沉璧死死攥住那冰冷的东西,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那是一片边缘锋利的残璧,带着母亲最后的体温和……塘水的腥气。塘水倒映着岸边族老们冷漠的脸,也倒映着她自己惊恐绝望的、扭曲的倒影。残璧上,三个模糊的篆字在晃动的水光中若隐若现——“河出图”。*

——

“谢大人?谢大人!”陈显带着不耐的呼唤,将谢沉璧从冰冷刺骨的记忆深潭中猛地拽回现实。

她一个激灵,发现自己正死死攥着袖中的残璧,指尖冰凉。舆图上李家渡口的位置,仿佛还残留着母亲沉塘时那绝望的触感。

“卷宗……卷宗调来了吗?”她声音有些发颤,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

“大人,卷宗在此。”一个老吏抱着一摞厚厚的、落满灰尘的卷牍,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条案上。

谢沉璧拖着镣铐,艰难地挪过去。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刺耳。她翻开最上面一卷,是关于白马津堤防的勘验记录。纸张泛黄,墨迹陈旧。然而,当翻到关键的李家渡口段记录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一页,竟被不知名的污渍(像是茶水或油渍)浸染了大半!关键的数据、对堤基侵蚀状况的描述,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再翻其他相关卷宗,情况类似,要么缺失,要么字迹漫漶,要么记录的“修缮”内容语焉不详,敷衍了事!

一股寒意,比镣铐更冷,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这不是意外!这是人为的遮蔽!有人不想让堤防的真实状况暴露出来!是为了掩盖渎职?还是……为了给即将到来的“天灾”留下空间,好让某些人从中牟取赈灾的巨大利益?九品巨鼎之下,寒门命如草芥,连这预警灾祸、守护生民的堤防信息,也成了可以被随意涂抹、交易的筹码!

“大人,”一个胥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色有些惶恐,“查过了!工部名下登记在册、拥有‘连机碓’的水力作坊,共有七处。但……但有五处因河道改易或年久失修,水轮早已废弃!剩下两处,一处是城西王家纸坊的,那是琅琊王氏的产业,非工部所能调用;另一处……就在洛口仓附近,归工部直辖,但……”胥吏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但管事的说,那碓……那碓的核心齿轮组,两年前就被拆走挪作他用了!说是……说是给尚书仆射王彪之大人府上修水景假山了!”

“什么?!”陈显失声叫道,随即意识到失态,赶紧偷眼去看谢沉璧的脸色。

连机碓!这是系统任务的关键,也是提升赈灾粮加工效率、应对即将到来的灾荒和可能流民的关键!没有它,仅靠人力舂米,效率低下,根本无法满足大规模赈济所需!而修复它的核心部件,竟然被拆去给当朝权贵修了园子?!

怒火,混合着前世被构陷的冤屈、母亲沉塘的悲愤、眼前这赤裸裸的渎职与门阀特权带来的窒息感,如同岩浆般在谢沉璧胸中翻腾!髓海深处,那冰冷的机械音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急促:

【核心部件缺失!任务受阻!】

【紧急方案:面见尚书仆射王彪之,索回齿轮!风险等级:极高!】

面见王彪之?那个历经三朝、深谙权术、门生故旧遍天下的老狐狸?那个琅琊王氏在朝堂的定海神针?一个戴着镣铐、背负死罪的“罪臣”,去向他索要被其家仆“挪用”的工部器械零件?

这简直是自取其辱,甚至可能是自寻死路!

镣铐冰冷地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然而,袖中那半枚残璧的棱角,也硌着她的手臂,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河出图”……母亲最后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活下去!不是为了苟且偷生,是为了撞破这吃人的巨鼎!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工部这腐朽沉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备车。”谢沉璧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陈显心头一跳,“去尚书台。我要面见王仆射。”她抬起戴着沉重铁镣的手,指向舆图上那被污渍掩盖的李家渡口,又指向洛口仓的方向,“另外,告诉洛口仓的管事,召集所有能用的工匠,准备好木料、铁料。齿轮,我会带回来。在我回来之前,我要看到修复连机碓的所有前置准备,全部就绪!”

“这……”陈显目瞪口呆,几乎以为她疯了,“大人,您……您这镣铐……”

“无妨。”谢沉璧拖着沉重的铁链,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外走去。铁环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厅堂里,如同战鼓初擂。“镣铐锁得住手脚,锁不住要决堤的水,也锁不住……”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锁不住该来的东西。”

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当她被押上简陋的、四面透风的囚车时,冰冷的雪片拍打在脸上。囚车缓缓驶出工部衙门,车轮碾过建康城被薄雪覆盖的青石板路。

就在囚车转过一个街角,即将驶向皇城尚书台方向时,谢沉璧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远方朱雀桥的方向……

风雪迷蒙,那座巨大的石桥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然而,或许是错觉,或许是因为髓海那“系统”带来的某种奇异的感知,她仿佛穿透了风雪,清晰地“看”到,那青铜朱雀高昂的口中,衔着的半块玉璧,在灰暗的天光下,正幽幽地散发着微光。那光芒的流转,竟隐隐与她袖中紧握的残璧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呼应。

与此同时,在刑场外围,一座临街酒肆二楼的雅间内,一扇雕花木窗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紫袍金钿的司天监少监崔明微凭窗而立,指尖夹着一枚小巧的青铜星盘。她幽深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夜枭,紧紧追随着那辆在风雪中艰难前行的囚车,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高深莫测的弧度。

“沉璧啊沉璧,”她低语,声音几不可闻,带着一丝玩味和冰冷的探究,“你这枚被‘河图’选中的棋子……第一步,就想撼动王家的假山么?让我看看,你这‘污’浊之身里,到底还藏着多少……惊天动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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