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诗笺如刃(1 / 1)

长夏节的余温未散,京中贵胄们又借着“消暑”的名头,在新落成的澄心苑办起了诗会。

亭台楼阁依水而建,丝竹管弦之声隔着碧波隐隐传来。

女眷们被引至临水的观澜轩,隔着雕花木廊与纱幔,赏荷、品香、闲话;

男子们则聚在开阔的揽胜台上,斗诗斗酒,高谈阔论。

晏希澜顶着一头被柳依云强行梳拢好的发髻,穿着身还算得体的月白暗纹罗裙,百无聊赖地坐在观澜轩最不起眼的角落,剥着水晶葡萄,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揽胜台的方向。

“太子殿下好文采!”

“大皇子这句‘风荷举’颇有古意!”

“寿王爷此对工整,意境深远,当浮一大白!”

揽胜台上,赞誉之声此起彼伏。

夏暻行显然是今日的主角,意气风发。

大皇子夏御临摇着折扇,笑容温和,偶尔点评几句,颇显长兄风范。

而夏翰云,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独自坐在稍偏的位置,面前放着酒杯,却很少举杯,目光沉静地看着湖面翻飞的鸥鹭。

晏希澜撇撇嘴,嘀咕:“一群掉书袋的酸腐文人,斗个诗还斗出江山社稷的使命感了?不如直接掰手腕痛快。”

柳依云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示意她噤声。

夏暻行用折扇敲了敲桌子,吸引了全场注意,扬声道:“诸位!方才斗诗,佳作频出,然则皆是须眉意气!今日诗会,何不雅俗共赏,效仿古人匿名投诗之风?不拘身份,无论男女,皆可写下一二心得,投入那碧玉诗筒之中,由我等共品高下,岂不快哉?也让这澄心苑,名副其实一回!”

他话音未落,已有伶俐的侍从捧上一个雕琢精美的碧玉筒,置于揽胜台中央。

观澜轩这边顿时一片低低的议论和推拒之声。

贵女们面面相觑,大多面露难色或羞涩,即便有心,也恐才疏学浅贻笑大方,更怕被认出笔迹。

这提议看似风雅开明,实则暗藏玄机。

太子此举,更多是彰显自己开明的姿态罢了。

夏暻行环视女眷方向,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孤给了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己不敢接。看来这女子无才便是德,倒也不算全无道理,至少省了这许多无谓的笔墨,清净!”

晏希澜心头一股无名火“噌”地就窜了上来。

晏希澜不动声色地挪到角落书案旁,铺开一张素白的小笺,略一沉吟,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带着几分疏朗清逸的行书跃然纸上,颇有筋骨——“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做”。

写罢,她迅速将小笺折好,趁着众人目光被太子吸引,悄悄走到纱幔边,示意一个侍立的小太监,塞给他一点碎银,低语两句。

小太监会意,接过小笺,快步走向揽胜台,将小笺投入了碧玉筒中。

后又有侍从将主子的诗陆陆续续投入碧玉筒中。

侍从捧着碧玉筒,恭谨地立在一旁,目光在三位皇子之间逡巡,静待指示。

大皇子夏御临,身形魁梧,性格向来张扬。

他并未上前,朗声一笑,目光投向身侧的太子夏暻行:“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德才兼备,由殿下亲启此筒,诵读首篇,必能为我等文会增辉添色,更能彰显殿下礼贤下士之风。”

太子夏暻行亲自起身,走到碧玉筒前,郑重地从中取出一张诗笺,看着诗句,面色忽然一僵,大皇子夏御临见太子久久不出声,走过去高声念出:“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做。”

念毕,夏御临不嫌事大的鼓起了掌。

“妙啊!此诗立意高远,直指时弊!”

“这‘文章合为时而著’一句,振聋发聩!当浮一大白!”

“文辞精炼,气魄不凡!太子殿下慧眼识珠,此诗当为今日魁首!”

“是啊是啊,必是哪位饱学鸿儒之作!”

众人的阿谀奉承让夏暻行脸上有点挂不住,他转过话题,避而不谈此诗,对夏翰云说:“三弟可是想起旧事?犹记得当年张贵人娘娘在时,三弟可是最爱在御花园吟诗作对的。张娘娘温婉贤淑,一手簪花小楷更是清丽脱俗,只可惜……”

“终究是女子,空有才情,也只能拘于深宫,教导幼子,消磨于笔墨之间。古训诚不我欺啊!”

揽胜台上的喧嚣为之一静。大皇子夏御临摇扇的动作停了停,眼神微妙。

一些依附太子的年轻官员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张贵人之死,是宫闱秘辛,更是寿王心中最深的刺。

太子此时提起,还刻意贬低其才情与女子身份,其心可诛。

夏翰云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太子殿下这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高论,真是振聋发聩啊!敢问殿下,您脚下踩的这片锦绣江山,吃的五谷杂粮,穿的绫罗绸缎,哪一样离得开女子的辛劳与智慧?后宫之中,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协理六宫,平衡各方,难道不需要智慧?民间女子,精于纺织刺绣、经商持家,乃至悬壶济世者,代代有之,她们的才,难道就比男子读书写字低贱?”

“反倒是那些只会鹦鹉学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蛀虫,才是真的可惜!”

“张贵人娘娘才华横溢,一手好字名动宫闱,那是她自身的光华!她教导幼子,那是舐犊情深!怎么到了太子口中,就成了只能拘于深宫消磨笔墨?就因为她生为女子?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至于您推崇备至的古训?呵!那不过是千百年来,一群害怕失去掌控权的无能男人,编造出来禁锢女子思想的锁链罢了!”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女子无才,而是女子有才却不得施展,有智却不得发声,有能却只能困于方寸之间!这不仅是张贵人娘娘的悲哀,更是这天下千千万万被埋没了才智的女子的悲哀!”

观澜轩内,一片死寂。

不少贵女怔怔地看着晏希澜,眼中情绪复杂翻涌。

柳依云静静地看着晏希澜的背影,袖中的手微微蜷紧,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

想来自己便是晏希澜口中那“有才却只能困于方寸之间”活生生的例子。

夏暻行被晏希澜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气得脸色发青,猛地一拍桌子:“晏氏!你放肆!竟敢妄议古训,亵渎圣贤!来人……”

“太子殿下息怒!”大皇子夏御临适时出声打圆场,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晏姑娘心直口快,言辞虽有些激烈,倒也是一片赤诚,为张娘娘不平罢了。今日诗会雅集,何必动气?”

他转向晏希澜,“晏姑娘既有如此见解,想必才情不凡。方才我等作诗,不如也请晏姑娘品评一二,让我等也听听女子的高见?”

这分明是将晏希澜架在火上烤。

晏希澜却浑不在意地嗤笑一声:“品评?不敢当。不过既然大皇子殿下问了,我就随便说说。”

她目光扫过台上那些或得意或看好戏的脸,最后落在夏翰云案前一张墨迹未干的诗笺上。

那是他方才所作,只有一字:

时。

竟伸手一把将那张诗笺从夏翰云案上扯了过来!

夏翰云眉头微蹙。

晏希澜却不理他,拿着诗笺,对着满场人扬了扬:

“寿王爷这一字之诗,一字道尽,却也一字未道。”

她话锋陡然一转:

“敢问王爷,还有在座的诸位才子!你们在这里高谈阔论为时而著,指点江山,可曾想过,你们所言的时,究竟是谁的时?是天下苍生的时?还是你们这些能读书、能科举、能立于朝堂之上的男人的时?”

她指着纱幔后的观澜轩:

“那里面坐着的女子们,她们难道不在这时之中?她们的悲欢离合,她们的才智抱负,她们对这时的感知与思考,难道就不配被著于文章?可这世道给过她们执笔的机会吗?”

她将那张写着“时”的诗笺,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中撕开!

“一句轻飘飘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就堵死了她们所有言说的路!让她们空有满腹才情,也只能如张贵人娘娘一般,消磨于深宫,或者,埋没于闺阁!”

“所以王爷,您这句‘时’,在她们听来,何其讽刺?又何其奢侈?”

风吹过荷塘,带来荷叶摩擦的沙沙声。

揽胜台上,所有男子的脸色都变了。

所谓的贵女们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两片残破的诗笺。

柳依云垂下了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翻涌的泪意。

夏翰云缓缓低下头,看着脚边那两片残破的纸。

母亲温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翰云,深宫如渊,暗流汹涌。

藏,是敛翼九地之下,聚沙成塔,炼识为刃;

露,是化形惊鸿一瞥,借势而鸣,言必及物。

文章为时而著。

身为皇子,锋芒如名剑含光,非关社稷不言利,未得天时不轻鸣。

每一次显露,皆以忠君体国为甲胄,以务实有据为锋镝,以谦退自抑为归鞘。

示弱于表,藏锋于骨,待时而动,言必及物。

如此,纵有虎狼环伺,亦难觅可乘之隙,而殿下之志,终将在无声处,惊起波澜。”

母亲教导他“藏”,是为了在险恶宫廷中活下去。

可这“藏”,何尝不理解为一种对女子才华的无声扼杀?

他享受了身为皇子读书习字的权利,却从未真正站在母亲的角度,去感受过她无法言说的“时”。

夏翰云抬起头,再次看向晏希澜。

“妖言惑众!简直妖言惑众!将此狂悖之女给孤拿下!”

“太子殿下!”夏翰云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晏希澜身前,“晏姑娘言辞或有不当,但其情可悯,其心可昭!今日之事,皆因妄议后宫而起,若再因言获罪,恐非圣上仁德所愿!请殿下三思!”

大皇子夏御临再次开口:“太子息怒。晏姑娘之言,虽惊世骇俗,却也引人深思。今日诗会,本为风雅,若因此闹得不可开交,传出去有损皇家清誉。不如就此作罢。”

诗会草草收场,众人神色各异、心思重重地散去。

那两片写着“文章合为时而著”的诗笺,被遗弃在冰冷的地板上,无人再顾。

夜色渐深,喧嚣散尽的澄心苑重归寂静。

水榭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临水的回廊上,还挂着一盏孤零零的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

夏翰云独自一人,负手立于回廊尽头,面对着沉沉的湖水和无边的夜色。

他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那两片被晏希澜撕破的诗笺。

“文章合为时而著”。

男儿当胸怀天下,文章当为生民立命。

可母亲她自己呢?

她那手连父皇都曾称赞过的清丽小楷,那些在深宫寂寂长夜里写下无处投递的诗句,那些被压抑在温婉笑容下的才情与见识,最终又著于何处?

不过是深宫角落里无人翻阅的几卷旧稿,最终随着她的离世,被宫人视作无用之物,付之一炬。

“藏锋于骨,待时而动……”

他低声喃喃,念着母亲当年教导他如何在宫廷生存的箴言。

这“藏”,保全了他的性命,却也让他习惯了沉默,甚至习惯了这世道对女子才华的天然漠视。

他闭上眼,喉结滚动。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背后是无数个张贵人,无数个柳依云,无数个拥有才智却被强行禁锢在方寸之地、一生不得舒展的悲哀。

月光清冷,洒在他玄色的衣袍上,勾勒出孤寂而沉重的轮廓。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月光无声,静静流淌。

回廊的阴影里,柳依云不知何时悄然立在那里,并未上前打扰。

她看着夏翰云孤寂的背影。

这悲哀,属于张贵人,属于她自己。

她袖中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张贴身珍藏着的“陈情欲诉心先醉,今生愿结护花英”的祈愿笺。

世上并无陈英,不过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成荫。

她既是深闺女子柳依云,又是江湖侠客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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