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肘和膝盖的伤处依旧隐隐作痛,敷了药膏,缠着细棉布,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紧绷的皮肉。沈知微端坐在镜前,任由云苓为她重新梳妆。依旧是那身半旧的水蓝色衣裙,袖口处被刻意收紧,掩住了包扎的痕迹,只余下素净的色泽,衬得她因疼痛而略显苍白的脸愈发沉静。
“小姐,要不换件鲜亮些的吧?”云苓看着镜中过于素淡的人影,忍不住低语,“今日要去御花园,万一…”万一撞见圣驾呢?后半句她没敢说出口。
沈知微抬手,指尖拂过发髻,确认那支改造过的玉簪匕安稳地藏在青丝深处。“不必。”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落在案头那卷昨夜抄写好的、墨迹已干的《女诫》上,“素净,便是我的体面。今日,只需做好分内之事。”
她拿起那卷《女诫》,起身。窗外天色已明,梧桐枝叶在晨光中舒展,投下斑驳的光影。
推开房门,庭院里已有不少秀女在走动,衣香鬓影,环佩叮当,空气中弥漫着脂粉的甜香和一种刻意压抑的兴奋。见到沈知微出来,目光纷纷投来,带着各种复杂的意味——昨日那惊险一摔和之后的受罚,早已传开。有人同情,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如赵婉清,目光沉静地对她微微颔首。
沈知微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严嬷嬷暂居的偏殿。殿门开着,严嬷嬷正端坐主位,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旁边侍立着两位低阶嬷嬷,气氛肃穆。
沈知微在门外站定,垂眸敛息,清晰地通报:“秀女沈知微,奉嬷嬷之命,抄录《女诫》十遍,前来交予嬷嬷过目。”
殿内翻页的声音停顿了一瞬。
“进来。”严嬷嬷的声音依旧冷硬。
沈知微步入殿内,双手将厚厚一叠宣纸恭敬奉上。纸张平整,墨迹清晰工整,一丝不苟。严嬷嬷接过来,并未立刻翻看,锐利的目光先是在沈知微脸上逡巡片刻,又扫过她缠着细棉布的手腕(袖口虽掩,但包扎的痕迹在动作间隐约可见),最后落在那叠字迹端正的抄录上。
她随手翻了几页,动作并不快。殿内寂静无声,只闻纸张翻动的沙沙轻响。那沉默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良久,严嬷嬷合上册子,将其放在案几一角,目光重新落在沈知微身上。这一次,那目光中的审视意味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重新掂量般的平静。
“字迹尚可。”她只淡淡评价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不容置疑,“今日御花园随侍观摩,你随侍在老身身侧,不得擅离。”
此言一出,侍立一旁的两位嬷嬷眼中都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讶异!御花园觐见,何等重要的场合?能随侍在严嬷嬷这位教导嬷嬷身侧的,通常都是表现最优异、最受看重的秀女!沈知微昨日刚因“失仪”受罚,今日竟得此殊荣?
沈知微心头亦是一震,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仿佛这只是一项再寻常不过的指派。她深深屈膝:“是,知微遵命。”
御花园内,春色正浓。
奇石叠嶂,曲径通幽,珍奇花木争妍斗艳。牡丹国色天香,芍药娇艳欲滴,更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异卉吐露芬芳。秀女们在严嬷嬷及几位低阶嬷嬷的引领下,沿着蜿蜒的花径缓步前行,姿态恭谨,目不斜视,只敢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攫取这皇家园林的盛景。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也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跳加速的紧张。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极有可能撞见圣驾!这是决定她们能否进入下一轮、甚至改变命运的关键时刻!
沈知微跟在严嬷嬷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低垂,落在严嬷嬷深褐色宫装下摆那沉稳移动的鞋尖上。她的呼吸放得极轻,每一步都踏得平稳无声,仿佛只是严嬷嬷身后一道安静的影子。手肘和膝盖的伤处依旧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昨日的代价,也让她此刻的神经绷得更紧。
赵婉清走在稍后的位置,目光偶尔掠过沈知微挺直的背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探究。
行至一片繁茂的牡丹花圃旁,前方引路的太监脚步忽然一停,紧接着,一阵略显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内侍压低却清晰的通传:
“皇上驾到——!”
如同平地惊雷!
整个队伍瞬间凝滞!秀女们的心跳骤然漏跳一拍,随即狂跳如擂鼓!不少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脸颊飞起红霞,又慌忙低下头去,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严嬷嬷立刻停下脚步,侧身避让到道旁,同时一个严厉的眼神扫向身后的秀女。众人如梦初醒,慌忙跟着退至道旁,垂首敛目,屈膝行礼,动作虽有些慌乱,但在严苛训练下总算维持住了基本的仪态。
沈知微随着众人屈膝,头垂得更低,目光只及眼前一小片青石板地面。然而,在那一片压抑的呼吸和衣料摩擦的悉索声中,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沉重而稳定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威压,缓缓走来。
明黄色的袍角,绣着威严的五爪团龙纹样,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边缘。那袍角移动的速度并不快,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从容。
皇帝萧彻并未停留,似乎只是路过。秀女们心中刚掠过一丝失望,却听那脚步声在花圃旁停了下来。一个低沉醇厚、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响起,带着点随意:“今年的牡丹开得倒好。这株‘玉堂春’,瞧着比往年更精神些。”
玉堂春!
这三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入沈知微的耳膜!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昨日严嬷嬷那漏洞百出的“禁忌”陷阱,言犹在耳!严嬷嬷此刻就在她身侧,皇帝却偏偏在此时、此地,提起了这“禁忌”之花!是巧合?还是又一场无声的试探?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她能感觉到身旁严嬷嬷的身体似乎也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整个队伍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停滞了,空气沉重。
皇帝的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垂首侍立的秀女们,像是在欣赏花,又像是在审视人。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人压垮。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清泠如碎玉、却带着恰到好处恭谨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几步之外的皇帝听清:
“回陛下,此花姿容清丽,风骨卓然,确不负‘玉堂春’之名。昔年容妃娘娘亦爱其高洁,曾赋诗赞曰:‘玉骨冰肌不染尘,春风独步冠群伦’。其风姿气韵,至今思之,犹令人心折。”
声音落处,一片死寂。
所有的目光,震惊的、骇然的、难以置信的,瞬间聚焦在声音的来源,那个垂首屈膝、穿着素蓝旧衣、昨日刚因“失仪”受罚的沈知微身上!
她竟敢!她竟敢在皇帝面前,不仅提了“玉堂春”这个禁忌之花,还提了那位因“折花获罪”的容妃!甚至还引用了容妃的诗句!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严嬷嬷猛地转头看向沈知微,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她昨日设下陷阱,就是要剔除那些不知天高地厚、妄议前朝宫闱的蠢货!她万万没想到,昨日那个隐忍沉稳、甚至不惜自伤化解危机的沈知微,今日竟敢如此大胆!
皇帝萧彻的脚步,也第一次因为一个秀女的话语而真正停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向那个依旧垂首屈膝的身影。那目光深沉难辨,带着帝王的审视,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哦?”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带着一丝玩味,“你识得此花?还知容妃旧事?”
巨大的压力如山般倾覆而下。沈知微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道落在自己身上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她指尖冰凉,心跳如鼓,但声音却依旧竭力维持着那份沉静的平稳:
“臣女不敢言识。只是幼时随家中西席习字,曾临摹过一本前朝佚名的《群芳谱》残卷,内中对此花形貌习性略有记载,并有标注,言此花名‘玉堂春’,又名‘白玉堂’。至于容妃娘娘”她微微一顿,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敬仰与谨慎,“臣女在闺中时,曾偶然读过一本前朝翰林院编修的《宫苑杂录》手抄残本,其中提及容妃娘娘性喜清雅,尤爱玉兰与此花,并录有娘娘咏花诗作数首,词句清丽,意境高远,臣女深为感佩,故记诵于心。今日得见真容,一时感怀,失仪妄言,请陛下恕罪。”
她将“玉堂春”三字巧妙地引向《群芳谱》的记载,点出其别名“白玉堂”,模糊了“禁忌”的指向。又将提及容妃的来源推给一本“前朝翰林院编修”的《宫苑杂录》,暗示其来源相对“官方”且“风雅”,而非市井流言。最后以“感怀失仪”请罪,姿态放得极低,却滴水不漏。
空气再次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帝王的雷霆之怒。
皇帝萧彻沉默着,目光依旧落在沈知微低垂的发顶。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就在众人以为沈知微难逃一劫时,皇帝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群芳谱》?《宫苑杂录》?都是些冷僻书卷。你闺阁之中,倒读得杂。”
他并未追究“玉堂春”和容妃,反而问起了书!这微妙的转折,让严嬷嬷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回陛下,”沈知微的心稍稍回落一分,依旧恭敬,“家父常言,女子亦当明理。臣女驽钝,不敢妄言明理,只觉开卷有益,故闲暇时喜翻阅些杂书,不求甚解,只图开阔眼界,不至坐井观天。”
“开阔眼界,不至坐井观天”皇帝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似乎更深邃了些。他不再看花,也不再问书,转而问道:“你方才说容妃诗作‘词句清丽,意境高远’。朕倒想听听,是哪几句入了你的眼?”
考验再次升级!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应对,而是对学识、记忆和急智的终极考验!若她背不出,或背错了,便是欺君!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脑海中飞快闪过那本《前朝旧事辑录》中关于容妃零星的记载和她唯一流传下来、被收录在一本野史诗集里的那首咏玉兰诗。她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声音清泠如珠落玉盘:
“臣女记得一首咏玉兰之作:‘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诗中‘玉殿春’之喻,与眼前这‘玉堂春’之姿,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容妃娘娘以花喻己,清高自许,不染尘俗,其风骨令人心折。”她巧妙地用咏玉兰的诗,暗合了眼前玉堂春的清丽,既回答了问题,又避开了直接咏诵玉堂春诗的“雷区”,更再次点出了容妃的“风骨”,将话题引向一个更安全也更易被帝王接受的“品性”层面。
这一次,连严嬷嬷的眼中都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这沈知微,竟真的能背出容妃的诗!且应对得如此无懈可击!
皇帝萧彻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他再次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沈知微始终低垂的眉眼、素净的衣饰,最后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上。那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沈知微?”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女在。”
“定远侯沈正清之女?”
“是。”
皇帝没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那片盛放的牡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他抬步,明黄色的袍角掠过沈知微低垂的视线,沉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带着随侍的宫人,渐渐远去。
直到那明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花径尽头,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骤然解冻。秀女们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不少人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充满了后怕、震惊、以及难以言喻的复杂。
严嬷嬷缓缓转过身,目光复杂难辨地看了沈知微许久。那目光里,再无半分之前的冰冷审视,反而多了一种仿佛重新认识般的深沉。
“起来吧。”严嬷嬷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许多刻板。她不再多言,示意队伍继续前行。
沈知微依言起身,膝盖因久屈而有些发麻,手心和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跟在严嬷嬷身后,目光低垂,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如同劫后余生。
是夜,储秀宫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沉寂之中。白日御花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早已传遍。沈知微的名字,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色彩。有人羡慕她竟能得圣上亲口问询,有人嫉妒她胆大妄为却似乎未被怪罪,更多人则是深深的忌惮,这个看似沉静低调的侯府嫡女,竟有如此胆识和急智!
沈知微回到那间清冷的厢房,云苓立刻关紧了门,拍着胸口,脸色煞白:“小姐!您可吓死奴婢了!您怎么敢…”
沈知微靠在床头,闭上眼,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手肘膝盖的伤处,心神的极度消耗,让她几乎虚脱。她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云苓噤声。
她在赌。赌皇帝并非昏聩,赌他需要的不只是花瓶。赌严嬷嬷昨日的陷阱,本身就是一种筛选。更赌皇帝那句对“玉堂春”的随口称赞,是刻意为之的试探!她若闭口不言,便是蠢钝无知,不堪大用;她若像昨日那般沉默顺从,便是明哲保身,却也失了锐气;唯有精准地点破那陷阱的漏洞,展现出足够的学识、胆识和应变能力,才能在这位心思深沉的帝王眼中,留下一点不一样的痕迹!
这是一场在刀尖上行走的豪赌!所幸,她似乎赌对了第一步。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云苓打开门,竟是严嬷嬷身边一位姓张的低阶嬷嬷。她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卷书册和一个小小的青瓷药瓶。
“沈小主,”张嬷嬷语气恭敬了许多,“严嬷嬷吩咐,将此书赠予小主翻阅。这瓶‘玉肌膏’是宫中秘制,对外伤淤肿有奇效,嬷嬷说小主的手肘膝盖,需仔细将养。”
云苓连忙接过托盘。
沈知微起身行礼:“谢嬷嬷挂念,请代知微叩谢严嬷嬷。”
张嬷嬷点点头,目光在沈知微苍白却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低声道:“嬷嬷还说小主今日所言所行,当得起‘心性沉静,明理知义’八字。望小主好自为之。”说完,便转身离去。
云苓捧着托盘,看着那卷书册的封面——《承平内廷纪略》,这是一本记载本朝后宫典章制度、重要人事变迁的官修典籍!绝非普通秀女能轻易接触到的!还有那瓶御用的“玉肌膏”!
“小姐!严嬷嬷她…”云苓又惊又喜。
沈知微看着那卷书和药瓶,心中百感交集。严嬷嬷这无声的赠予,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这不仅是认可,更是一种隐晦的提点与期许。
她拿起那瓶触手温润的青瓷药瓶,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窗外,月色清冷,透过梧桐枝叶的缝隙洒落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更深露重,宫阙无声。
但沈知微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沈知微这个名字,已不再是储秀宫角落里那个无足轻重的“弃子”。她以染血的衣袖和一场刀尖上的豪赌,在这深宫厚重的帷幕上,撕开了一道属于自己的、微不可察的缝隙。
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第一步,她终究是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