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木(5)(1 / 1)

时光的河流裹挟着战火与尘埃,奔涌向前。

六十年,足以让青丝染上霜雪,让一座城市在废墟上重生,也让一个名字在某个领域里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东京。深秋。

国立近代美术馆恢弘的玻璃幕墙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泽。

一场名为“东方神韵:中国近现代刺绣艺术展”的盛大展览正在这里举行。

展馆内人潮涌动,却保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安静。

不同肤色的面孔在精心布置的展柜前流连,被那些跨越经纬、凝聚时光的丝线所震撼。

展馆最核心的位置,被柔和的射灯笼罩着。

这里陈列着几幅尺幅惊人的作品,吸引了最多的目光。

其中一幅名为《嘉陵春晓》的巨幅双面绣屏风,更是焦点中的焦点。

画面以极细的蚕丝和金银线绣成,描绘了雾照嘉陵的清晨:

缥缈的江雾如流动的轻纱,两岸依山而建的吊脚楼若隐若现,江心一叶扁舟,船头渔翁的斗笠蓑衣都清晰可辨。

更绝妙的是,随着观赏角度的细微变化,画面竟能呈现出晨曦微露和薄雾渐散两种不同的光感意境。

整幅作品气韵生动,针法繁复到令人叹为观止,将蜀绣“平齐光亮、针脚细密、丝路清晰”的特点发挥到了极致,又融入了创作者对故土刻骨的深情与磅礴的想象力。

一位穿着剪裁极其合体、墨绿色暗花丝绒旗袍的老妇人,静静地站在这幅屏风前。

她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绾成一个简洁的发髻。

身姿依旧挺拔,带着岁月沉淀下的从容与优雅。

脸上虽有细密的皱纹,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蕴藏着穿透时光的沉静力量。

她正是这幅《嘉陵春晓》的作者,蜚声国际的刺绣艺术大师——景良玉。

周围不时有记者和仰慕者想要上前,都被她身边一位干练的中年女助手礼貌地拦下了。

景良玉的目光缓缓掠过自己耗费数年心血的作品,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旧物。

那些针线里倾注的青春、汗水、思念,乃至整个故土山河的魂魄,此刻都沉淀在这片无言的丝光里。

“老师,休息室已经安排好了,这边请。”助手在她身边轻声提醒。

景良玉微微颔首,目光从屏风上移开,准备随助手离开。

就在转身之际,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展厅另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那里布置得更为肃穆,深色的展板上印着醒目的标题:“历史的证言:中国抗日战争文物特展”。

她的脚步,毫无预兆地顿住了。

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明亮的现代展柜,落在了那个角落深处,一个独立玻璃展柜的底部。

柜内射灯的光线,柔和地打开展柜中一本摊开的、纸张焦黄卷曲、边缘甚至带着火烧痕迹的硬皮笔记本。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隔着厚厚的、冰冷的玻璃,那摊开页面上,几行用黑色墨水写就的字迹,如同烧红的钢针,带着穿越时空的灼热力量,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入了她的眼帘!

那字迹她从未见过,却又熟悉得刻骨铭心——那是属于军人的笔触,凌厉、刚硬,每一笔都带着破纸而出的力量,却又在收尾处,泄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近乎温柔的停顿。

第一行,清晰无比:

“裁缝铺那小裁缝,沉默得像棵树。”

轰——!

仿佛六十年前那颗未能落下的炸弹,终于在灵魂深处引爆!

景良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又滚烫的气流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抽干了四肢百骸的力气!

眼前的世界剧烈地晃动、旋转,刺眼的射灯光芒变成一片白茫茫的雪花点,耳边所有的喧嚣——

赞叹声、脚步声、导览员的讲解声——瞬间被抽离,只剩下一种尖锐到令人失聪的嗡鸣!

“老师?!”助手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骤然摇晃的身体。

景良玉的手死死抓住了助手的手臂,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衣服里。

她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

那冰凉的玻璃,那焦黄的纸页,那凌厉的字迹……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碎了尘封四十年的时光壁垒!

“树……”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颤抖的唇间溢出,带着难以置信的、巨大的痛楚和茫然。

她死死盯着那行字,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老师,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助手焦急万分,声音带着哭腔。

周围也有人投来诧异和关切的目光。

景良玉仿佛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用力挣脱了助手的搀扶,像一个提线木偶,又像被那玻璃柜中的字迹下了蛊,踉跄着,一步,又一步,朝着那个角落,朝着那个冰冷的展柜,蹒跚而去。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踏在六十年前重庆湿冷的青石板上,踏在防空洞冰冷的泥地上,踏在那些早已化为灰烬、却从未真正消散的记忆碎片上。

她的银发在射灯下闪着微光,墨绿色的旗袍勾勒出她挺直却已然单薄的背影。

那背影里,此刻凝聚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绝。

终于,她站到了展柜前。近在咫尺。

隔着一层冰冷透明的玻璃,那焦黄的纸页,那凌厉的墨迹,再无遮拦地、赤裸裸地呈现在她眼前。

“裁缝铺那小裁缝,沉默得像棵树。”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这行字上,仿佛要将每一个笔画的转折都刻进灵魂深处。

指尖无意识地抬起,隔着冰冷的玻璃,颤抖地、无比轻柔地抚摸着那行字的下方,像是要触碰那个写下它的人,触碰那段被战火彻底埋葬的时光。

然后,她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小心翼翼的、巨大的恐惧与希冀,缓缓地,向下移动了一寸。

下一行字,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带着迟到了六十年的、足以将灵魂都劈开的真相,撞入她的眼底:

“若还能见,定要告诉她……你已是栋梁良木。”

“啊……”

一声极其压抑、极其短促的、如同心肝被生生撕裂的呜咽,猛地从景良玉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却又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捂住!

她的身体剧烈地一晃,若非及时扶住了冰冷的展柜边缘,几乎要瘫倒在地。

泪水,汹涌的、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沿着她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颊疯狂滚落。

大颗大颗,沉重地砸在玻璃展柜光洁的表面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模糊的水痕,又蜿蜒流下。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额头重重地抵在了冰冷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那压抑了六十年的悲恸、绝望、思念、委屈……所有被时光强行压入地底的情绪,此刻如同沉睡的火山,被这两行字彻底引爆,喷发出毁天灭地的熔岩!

“栋梁……良木……”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滚落在玻璃上。

滚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那凌厉的字迹在泪水中晕开、变形,却又无比清晰地刻进了她的灵魂。

六十年前防空洞里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那擦过指腹的粗粝薄茧的温度,那消失在硝烟入口处决绝的背影,那句穿透生死阻隔的“等我回来”……

无数个片段,无数个瞬间,被这两行迟来的文字猛烈地唤醒、串联、赋予全新的、残酷到令人窒息的涵义!

原来……原来他眼中的她,并非全然的无视。

原来那份沉默的守望,早已被他看在眼里。

原来他早已为她预留了位置,在他或许同样不平静的心湖里。

原来那句未能出口的“良木”,早已在他心底生根、发芽,等待着有朝一日,能亲口唤出……

只是这等待,跨越了生死的界限,迟到了整整六十年!

景良玉的身体顺着冰冷的展柜,无力地滑落。

她蜷缩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背靠着那禁锢着往事的玻璃,像一株被狂风骤雨彻底摧折的老树。

银发散乱,昂贵的丝绒旗袍沾上了尘埃,她浑然不觉。

双手死死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中汹涌溢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更大的声音,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在肃穆的展厅角落里低低地回旋。

那两行穿越战火、穿越时光、穿越生死的墨迹,静静地躺在玻璃之下,无声地见证着这场迟到半个世纪的、肝肠寸断的相认。

——

时间在死寂的悲痛中失去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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