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得能把人活活烤掉一层皮。
院墙的影子被晒成了一条黑线,死死贴在滚烫的地面上。
周兰跟她闺女陈灵儿,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那儿。
地上的热气一股股往上钻,小腿肚子熏得发麻发胀。
汗早就把衣裳黏在了背上,又痒又蜇人。
膝盖骨头死顶着干裂的黄泥地,跟拿锥子扎似的。
可她不敢动。
堂屋门口的阴凉地里,老太太那双空洞洞的眼睛,跟钉子似的钉在她们娘俩身上,看得人心底直冒寒气。
她手里的蒲扇不紧不慢地摇着,扇过来的风却没半点凉快气儿,反倒裹着股子阴冷。
墙上,用猪油抹上去的“窃贼”两个大字,都快被晒化了。
油腻腻的黑渍顺着墙皮往下淌,飘出一阵焦糊的臭味。
那味儿一个劲儿往鼻子里灌,熏得人脸皮火辣辣地疼。
周兰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一股血腥味在嘴里漫开,她真想现在就扑过去跟那死老太婆拼了,更想撕了家里那个不顶事的男人。
猪圈里,陈建军正使出吃奶的劲儿铲着陈年猪粪,那股子发酵的酸臭味冲得他一个劲儿干呕。
他这辈子,哪干过这种埋汰活儿。
院里老婆闺女的哭嚎声传过来,一下下抽在他心口上。
他烦躁得想砸了手里的铁锹,可他不敢停,更不敢去看他娘那张脸。
再看下去,他怕自己真活成了一堆没人要的猪粪。
大房的屋里,刘芬从窗户缝里悄悄往外瞅,喉咙口跟堵了团棉花。
“建国,你说……娘这么做,是不是……忒狠了点?”
陈建国正拿着块砂纸磨木头,头都没抬。
“狠?”
他手上“唰唰”的动作停了。
“他们要把念念往死里整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狠?”
刘芬一下没了词儿。
也是,要不是娘,今儿个跪在这院子里的,就是她们大房了。
院墙外头,看热闹的还没散干净。
王婆子压着嗓子,神神秘秘地跟旁边人嘀咕:
“我跟你们讲,陈家这老太太,邪性得很!”
“上回村东头老李家那口子就骂了她一句,猜怎么着?不出三天,家里的牛就掉井里淹死了!”
这话一出,人群里顿时鸦雀无声。
一个年轻后生手里的锄头没拿稳,“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那声音格外瘆人,吓得他浑身一哆嗦。
这下,谁都不敢再嚼舌根了。
一个个拿眼角偷瞄着陈家墙上那两个油乎乎的大字,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那玩意儿半夜能活过来,爬进自家门里。
太阳磨磨蹭蹭地蹭下山头,天总算凉快了点。
陈秀英站起身,一步一顿地踱到院子中间。
她眼皮都没抬一下,看也没看快瘫倒在地的周兰母女,只撂下一句。
“起来吧。”
周兰的膝盖早就木了,不像是自个儿的。
她拿手撑着地想爬起来,干结的皮肉却死死粘在地上,稍微一动,就扯得生疼,疼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好不容易晃悠着站稳,膝盖上干涸的血口子又崩开了,走一步,碎血痂就往嫩肉里钻,疼得钻心。
陈灵儿更惨,嗓子早就哭哑了,下巴磕出的血顺着脖子流,浸红了领口。
她张着嘴大口喘气,一吸溜,满嘴都是铁锈的腥味儿。
刚才不敢哭,这会儿,连咽口唾沫都疼得浑身打颤。
晚饭,堂屋桌上摆着杂粮饭和一盆青菜炖土豆。
陈秀英、大房一家和陈念围着桌子坐,谁也没吭声,安安静静吃饭。
院子里白天的事,一个字都没人提。
二房的门,从头到尾,关得死死的。
夜深了。
二房的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被打的那半边脸火辣辣地疼,陈建军盯着黑暗里周兰的轮廓,手上那股子猪粪味怎么洗都洗不掉。
一股邪火顶上来,他猛地推了周兰一把。
“你还有脸睡?”
“去找你那个杀猪的弟弟去啊!看他那把杀猪刀,能不能给你捅出条活路来!他除了会捅刀子还会干啥?跟你一个德性!”
周兰在黑暗里本就没合眼,这话钻进耳朵,心里的火“腾”地就窜上了天灵盖。
她没吭声,伸手在床上一摸,摸到了那个硬邦邦的瓷枕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陈建军说话的方向就砸了过去。
“砰!”
一声闷响,紧跟着是陈建军压抑的惨叫。
“你个疯婆娘!”
两人随即撕打在一起,床板“咯吱咯吱”乱响,随时都能散架。
角落的小床上,陈灵儿把手指死死塞进耳朵里,可那床板的震动还是顺着骨头传遍了全身。
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的咸腥,才把那股子惊惧压下去,在心里结成一个冰冷的硬疙瘩。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总算没了动静。
黑暗中,周兰冷冰冰地开了口。
“陈建军,这日子没法过了。”
“明天,我回娘家。”
她的手伸进袖口,指尖下意识地搓着那张早就盘出包浆的糖纸。
是陈念那丫头上次给的。
“二婶,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她把那块捂得发软的硬糖在手心里滚来滚去。
村口的狗蛋最馋这个,半块糖,就能哄他跑趟镇上,好使得很。
她那个杀猪的弟弟周奎,只要听见一句“姐姐在外头受了欺负”,那浑人脑子一热,还不得提着他的剔骨刀来闹个天翻地覆?
就是要闹。
闹得陈家鸡犬不宁,她们娘俩,才有活路。
主屋里,陈念给奶奶端来一碗温水。
老太太靠在炕上,接过碗,顺势拉住了陈念的手。
她的指腹又干又糙,蹭过陈念手背上冬天洗衣留下的冻疮,在上面轻轻打着圈。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颗油纸包的糖,利索地掰成两半,把大的那半塞进了陈念手心。
“吃了。”
老太太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字一句都咬得死死的。
“这世道,人善被人欺,你越退,别人越是得寸进尺。”
她顿了下,盯着陈念的眼睛。
“心不狠,站不稳。你得学着做那个咬人的,不能当等着挨宰的。”
说完,她的手搭在陈念瘦小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那力道,沉甸甸的。
“念念,别当那个挨宰的。”
陈念攥紧那半块糖,手心的汗把糖纸都洇湿了。
糖块在掌心慢慢融化,黏糊糊的。
那股子狠劲儿,也跟着这股黏腻的甜味儿,一起烙进了她心里。
“睡吧。”
“明儿个,还有好戏看呢。”
陈念握着那颗发烫的糖,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