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嬷嬷对眼前这个“有一事相求”的小娘子很是纳闷。
“嬷嬷,可否让奴婢今天就上工?”承瑾眼巴巴看着邹嬷嬷,再看向那些绣架和绢帛。
“这么猴急?”邹嬷嬷不解,轻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是有趣咧。其他绣娘想方设法躲差事,你倒是着急忙慌地求上工。”
“奴婢只想尽早上工,望嬷嬷成全!”承瑾跪在邹嬷脚前乞求道,额头贴着暖烘烘的青砖。
这时,文绣院的梆子轰然地被撞响,管事嬷嬷的工作室内,铜漏滴答走到午时。
“好吧,老奴成全你。正午时,绣娘们统一餐食,你随绣娘们去西厢膳房啖食,食完后稍作休息,未时初即来找老奴给你安排。”邹嬷嬷边说边走。
“奴婢叩谢嬷嬷!”承瑾抬起头,邹嬷嬷已走远。
半天滴水未进,承瑾顿觉饥肠辘辘。
“阿姐,奴家初来这里,可以与阿姐一起吗?”承瑾跟着从她身边走过的绣娘,轻声问道。
“可以的呀。”绣娘抚着发麻的手腕微笑道。
承瑾跟随这名绣娘朝西厢走去。
隔老远,承瑾便闻到香味,胃部传来一阵抽搐。
“新来的,往后站!”肥胖的掌勺婆娘手中的铜勺子敲得木桶咚咚地响。
“小娘子,你站在那位娘子身后。”与她一起走过来的绣娘提示承瑾。
承瑾望去,新来的不仅仅只有她,还有二十多个衣着统一的绣娘往后面站过去。
承瑾与她一道过来的绣娘分开站着队。
承瑾看到有的绣娘碗中,卧着半块酥烂的燠鸡,有的陶碗中三两片水煮五花肉,有的却只有齑菜和腌黄瓜。
轮到承瑾时,胖子掌勺婆娘的铜勺子在桶中搅了一下提出来,勺子上躺着腌黄瓜片。
一顿餐食下来,承瑾便知道新来的绣娘碗内没有肉,蒸饼就着腌黄瓜片,开启了她的绣娘生涯。
未时蝉鸣初起,槐叶筛下的光斑在青砖地上跳动。
绣娘们三五成群,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在小憩。那个与她一起去膳房的绣娘已不见踪影。
承瑾想到早上陆清晏,不,不能再当救过她两次性命的人叫陆清晏了。
要叫王爷。
想到昨晚,醉酒前的事,她记忆犹新,醉酒后就整个断片了。
糗大了。
照理说,在尊贵的王爷王妃面前失了态,应该被罚……
她一只手抚头,自感丢人丢到浒泾港了。
“时辰已过,还杵着作甚?”当值邹嬷嬷的银护甲叩在鎏金铜盆边沿,惊得承瑾脸色煞白。
邹嬷嬷身后的铜盆盛着新采的槐枝,水面漂浮的花瓣映着她眉间的花钿,“左手伸过来看看。”
承瑾伸出左手,纤细如麻杆的手臂洁白如玉,此刻却在这雕梁画栋的深院里显得格格不入。
邹嬷嬷的指尖划过她食指内侧的茧子,又捏了捏她的指节:“骨节软,腕力不足。五日内绣不出合格的浴火凤凰,就去浣衣局。”
话音未落,从青梧苑带来的文书已被拍在她掌心,墨迹在春末夏至的燥热里洇开。
穿过抄手游廊时,承瑾数着廊下悬挂的百子千孙灯。灯罩上的金线麒麟栩栩如生,却让她想起江南织里老家褪色的门帘。
引路的小丫鬟阿菊,鬓边绢花随着步伐颤动:“姐姐可知?这廊下的彩线要在槐花露里浸三两天两夜,绣出的衣裳才有灵气。”她踮脚指向远处,“那边是打金线的作坊,前两日刚熔了二十两赤金。”
走到工坊,雕花槅扇大开着,微风裹着桑白皮纸的气息扑面而来。
几百张绣架错落排列,素绢上已勾勒出待绣的纹样。
承瑾的位置在西窗下,案头摆着十二色花绷、紫水晶镇纸,还有一套《名家绘画图谱》及《针法图谱》。
《名家绘画图谱》这是以便绣娘临摹参考,把握画作细节与风格,更好地将绘画转化为刺绣作品。
《针法图谱》乃记录各种针法的操作方法和适用场景,供日常刺绣时查阅。
《针法图谱》旁,压着一幅《浴火凤凰》的样稿,批注用朱砂写着:“毁灭中重生,磨难中升华”。
“新来的?”邻座绣娘抬头,眼角的泪痣随着笑意轻颤,“我叫曼娘,进院六年了。”
“我叫姜承瑾。”承瑾微笑。
曼娘手中银针如蝶穿花,转眼间便在素绢上绣出半朵牡丹,深浅不一的粉线层层晕染,竟似能闻到花香,“这是套针绣法,你看,要用同色丝线分七层叠绣......”
承瑾穿针,丝线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窗外的杮子树沙沙作响,她想起阿婆和阿娘教她学习刺绣时的场景,历历在目。
想到平白无故中,家人的惨死,让她浑身抽痛。
申时的梆子响过,工坊内愈发的闷热。
不在状态的承瑾,指尖被银针戳出血珠,却怎么也绣不出样稿上火焰的层次感。
曼娘悄悄挪来绣架,将她的绷子转了个方向:“光用平针绣太死板,试试编绣和垫绣。”
曼娘绣过浴火凤凰。
曼娘手中的银针起落如飞,不同色度的丝线相互交叠,原本僵硬的火焰竟泛起盈盈光泽。
承瑾选择了动态构图,凤凰展翅高飞,火焰随风飘动,营造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酉时斜阳将尽,承瑾长舒一口气。
承瑾以红色、橙色、黄色为主,从内到外逐渐变淡,以此表现出火焰的层次感和温度感的暖色调,她还加入紫色及蓝色的丝线作为冷色调。
暖色调和冷色调形成鲜明的对比,更是增强火焰的视觉效果。邹嬷嬷冷笑:“人倒是有灵气,明日起跟着嬷嬷学打籽绣。”
承瑾不露声色,她其实会打籽绣。
夜,漫长,承瑾被梦惊醒。
她梦到陈柏。陈柏出现在她的绣架前,那抹身影却比现实更清晰。
皎洁的月光在他的俊朗的轮廓上镀了层暖金,松松挽起的墨发,几缕垂在白玉般的脸颊边。笑起来时酒窝浅浅,眉眼弯成月牙,睫毛轻颤似蝶翼,眼底流转的光像揉碎的银河。
明明只是梦里惊鸿一瞥,那抹温柔笑意却烙进了心底。
讨厌他都来不及,为何做如此糟心的梦来。承瑾暗忖。
邻床细微平缓的细鼾声传入承瑾的耳朵。
承瑾进屋时,同屋的绣娘已睡下,绣娘弓着身子头朝里背朝外。
承瑾翻身坐起,了无睡意。
她看向窗外,窗外乳白色的月光,从窗外漫进来,给狭小的屋内都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月光与黑色交织,在窗台凝成一片朦朦胧胧的柔光,好似月亮悄悄撒落的温柔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