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噩梦了。
她在枕头下摸出北斗七星纹,紧紧捧在手心里。
承瑾坐起身,掀开轻纱帐子,夜里残留的寒意顺着窗缝钻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身上的外伤已基本痊愈,起身时脚踝传来钝痛,这是曾被官兵拖拽时,铁链在石板路上拖出的灼痛。揉了揉脚踝处,起床叠被,一气呵成。
窗棂缝隙渗进的天光泛着冷白,她望着梁上悬着的水珠啪嗒坠落,自三月以来,酣畅的春雨时常是夜半来,清早走。
铜镜蒙着层薄薄的水雾,倒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铜盆里的井水泛着光,承瑾将帕子浸入水中,凉意从指尖蔓延至全身。她轻拧帕子,水珠簌簌落入盆中,荡开细小的涟漪。
把湿布覆在脸上时,恍惚中,两个俏皮可爱的妹妹立在铜盆边,两双藕节似的小手“哗啦”扎进盆里。
小姐妹俩便同时缩着脖子“呀”地尖叫,可眨眼又咯咯笑着搅起水花。水珠溅在她们圆扑扑的脸蛋上,冻得鼻尖发红,却仍不住用沾着冷水的指尖互点眉心,看那水珠子顺着额头滑进衣领,惊得彼此抱作一团,银铃般的笑声震落了檐角的雨珠……
承瑾明知这是臆想,她依然放下帕子伸手,欲要搂住两个小人儿。
心痛,痛到无法呼吸。
她长吸一口气,从妆奁里取出一截粗短的木梳。发丝缠在梳齿间,轻轻一扯,便带下几根头发。
汴梁城的风沙混着战火的烟尘,早已将她原本柔顺的青丝变得干枯毛糙。
梳好发髻,她照例用丁婶给的那根绿绳系住,祖母送给她的珍珠步摇丢失了。
她记得珍珠步摇是与那件深紫色狐裘一起,大概率是被官兵拿走了。
案上的陶罐里盛着她自制的面脂,用杏仁与蜂蜜熬制,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承瑾用指尖蘸了些,轻轻抹在脸颊和唇上。这点香气很快被窗外飘来的焦糊味掩盖——不知又是哪处民宅在战火中化为灰烬。
漱口时,她对着铜盆里的水仔细端详自己的面容。镜子里的女子眼尾多了几分警惕,曾经专注刺绣时的温柔神色,如今被惶惑不安和仇恨取代,被思念取代。
晨光终于穿透窗纸,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承瑾望着盆中的水,将帕子最后一次浸入水中,拧干,叠好。
新的一天,她收拾好心情,提着装满绣品的竹篮,为了碎银几两,为了她的计划,又要在这风雨飘摇的汴梁城里小心翼翼地开始了。
她推开吱呀一声响的木窗,青梧苑的回廊蒙着层薄雾。芭蕉叶上的雨珠簌簌滚落,在积水中砸出细小涟漪,空气中浮动着泥土的腥气。
她望了一眼天边渐渐明亮的鱼肚白,在心底默默祈祷今天能多卖些钱。
她抱紧怀中装着绣品的竹篮,匆匆关上门,没走两步,一脸疲乏的陆清晏叫住她。
“姜小娘子又要出去?”
“这汴京局势不稳,能不出门就不出去。”陆清晏眼眸子看着承瑾。
承瑾是明白人,“先生既然这样说了,妾身不去就是。”她收住眼底淡淡的失落,钻进绣房。
陆清晏随承瑾进入绣房,绣架上挂着新绣的团扇,扇面上是一幅《寒江独钓图》,渔翁蓑衣上的每一根丝线都仿佛在寒风中轻轻颤动。
承瑾放下竹篮,陆清晏将手中的一件用帕子包裹的东西放在绣架旁。
“这是你的,你查看一下。”
“这是什么?”承瑾讷闷道。
她打开帕子,眼睛瞬间泛光,“妾身……噢,妾身以为……以为再也找不回它……”她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是惊喜,失而复得的欣慰。
她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又激动,这是她祖母送给她的珍珠步摇,她以为再也不会找到的一件饰物,却是陆清晏拿给她的。
“先生,这是从哪来的?”承瑾询问道,“先生怎知道是我的?”
“从哪来的不重要。”陆清晏淡淡的,“见你戴过。”
说完便离开。
显然,口风很紧,哪怕是说,这是捡来的,承瑾都会信。
一句“不重要”倒是让她如刺哽喉般不自在。
他简短的一句话,让承瑾想了很久。她家惨遭不测,那是他救起她的第一次,在汴京这边,刑场上那是第二次救她。
她惶然,皇帝的免死圣旨是巧合?皇上知道她是被冤枉才免她死刑?
如今的帝王因国事自己都焦头烂额了,还在乎她这一条尤如蝼蚁的命?
这珍珠步摇不可能是被他捡来的。
承瑾越想越觉得有蹊跷,越想头越疼。
她索性提了装满绣品的竹篮往外走,朝着通往朱雀门集市的巷道走去。
此时,青梧苑内,陆清晏正对着铜镜整理衣袍。
镜中之人眉眼如画,一袭月白色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清瘦。前往金国为人质的二十多天,让他更加沉稳。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衣柜,柜门半掩,那件深紫色狐裘若隐若现,华贵的皮毛泛着幽幽光泽,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曲折故事。
珍珠步摇,是他在关押承瑾的狱卒手中拿回的。
晌午时分,朱雀门集市热闹起来。承瑾的摊位前终于围了些人,一位衣着讲究的夫人拿起绣着并鸳鸯戏水的帕子细细端详:“这针脚倒是精致,只是这花色,如今汴京城里都流行瑞鹤图了,你这......”话未说完,便将帕子放下,转身离去。
承瑾心中一紧,连忙说道:“夫人留步,我还有别的样式。”可那夫人头也懒得回,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正当承瑾满心失落时,突然听到一阵骚动。
抬头望去,只见一队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侍卫开道,气势非凡。
马车停在集市不远处,一位身着宫装、头戴珠翠的女子优雅地下了车。
众人纷纷避让,窃窃私语:“这莫不是宫里的娘娘?”
这位女子正是宋徽宗的妃嫔——辰妃。她今日前去青梧苑是去找康王,她的儿子。
辰妃莲步轻移,朝着青梧苑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她的目光在集市上随意扫过,不经意间,与承瑾的目光相撞。
承瑾心中一惊,连忙低头。柔嫔却被她摊位上那幅《嫦娥奔月》吸引,缓步走了过来。
“这绣品倒是有些儿意思。”辰妃拿起团扇,“出自何人之手?”
承瑾有些紧张地答道:“是民女所绣。”
辰妃细细端详着扇面,眼中露出一丝赞赏:“针法独特,意境深远,你可愿随我入宫,专为本宫刺绣?”
承瑾心中猛地一颤,入宫刺绣,这是多少绣女梦寐以求的机会,可她想起未找到的弟弟,还未找到汴京的货商。
“多谢娘娘垂爱,只是民女还未找到失散的亲人,实在无法入宫。”
柔嫔微微一愣,随即笑道:“罢了,既如此,这团扇我买下了。”
说罢,示意侍女付了钱,拿着团扇继续向青梧苑走去。
另一边,漕运总督陆北强也接到消息,得知辰妃前往青梧苑,也正赶往青梧苑。
青梧苑内,陆清晏听闻辰妃驾到,连忙出门迎接。辰妃在府中四处查看。
正说着,陆北强匆匆赶到。
见到辰妃和陆清晏,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哟,今日是什么好日子,竟能在此见到娘娘和陆公子。”
辰妃看了陆北强一眼,微微皱眉:“陆总督来得正好,本宫正有一事相问。”
而此时的承瑾,收好摊位,带着卖绣品所得的钱,朝着青梧苑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与辰妃的那次相遇,以及青梧苑内发生的一切,将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汴京城里,一场关于权力、秘密与阴谋的风暴,正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