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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营州这地方,像是被老天爷随手丢在关外的一块破布,风刀子一年刮到头,能把石头都磨出三分老态。城外洪家屯,更是破布上打了个补丁,被风打得直扑腾。

夜色早浸透了屯子,唯有西头那家客栈还亮着点昏光,窗纸被风拍得啪啪响,像是有谁在外面叩门,却总也等不到人应。

老板娘曲书艺拨着算盘,算珠碰撞的脆响在空荡大堂里荡开,又被门缝钻进来的寒风绞碎。这客栈本就寒碜,几根朽木撑着个顶,墙角结着层薄霜,原是她那男人看营州贬官多如过江之鲫,央求让她掏银子支起摊子。那些被龙椅上那位爷贬来的官儿,没了俸禄没了权柄,就跟褪毛凤凰般,亲友来探总得有个落脚处。往年靠着这点念想,一年下来总能比寻常人家多攒几贯,够给家里添件袄。

可今年深秋的账,薄得像张纸。

曲书艺望着空荡荡的客房,叹了口气。如今朝堂上那位老皇帝,脾气温和得不像样,三省递上来的贬官折子,批得越来越少,倒像是怕伤了谁脸面。这般政清人和,苦的却是她这种靠贬官吃饭的营生。老主顾走的走,死的死,少有几个时来运转调回中原的,临走时会多留几文,说是谢她这客栈里的一碗热汤。

前几日客栈门口总蹲着个老头,是前户部员外郎李大人……哦不,现在该叫罪臣李斐,不知因为什么人牵连被贬来营州,区区一个从六品能做得了甚大事。四十来岁的人,在营州熬了五年,背驼得像座小丘,眼神却亮得惊人,直勾勾盯着路口,像是在等什么救命的物件。

曲书艺记得清楚,往年这时候,李斐的亲朋总会来,带些碎银,两身粗布衣裳,还有条烟熏腊肉——那肉香能飘半条街,是李斐剑南道老家手艺。可今年,风刮了一日又一日,路尽头除了卷起的黄沙,什么都没有。

她看着李斐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从炭火变成残烛,最后只剩下点火星。昨日傍晚,老头佝偻着腰,掀起破洞的麻布袍襟兜着些野果,是他自己山上摘的,红的红,青的青,看着就酸得倒牙,小老头子腿脚不利索,没法子去那些产好果子的深山古道。他朝曲书艺勉强笑了笑,说今年家里怕是忘了日子,这些果子留着,若有客人来,权当添碟小菜。

曲书艺没接话,看着他背着夕阳挪回家,背影拉得老长,最后缩成个小点,消失在屯子尽头。

风又紧了些,吹得窗纸呜呜哭。曲书艺把算盘推到一边,起身给炉子里添了块炭。火苗舔着炭块,发出细微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叹息。这营州的风,不仅刮人,还刮念想,刮得久了,再热的心气也能凉透。

马车像个醉酒老汉,在坑洼土路上摇摇晃晃,车轴时不时发出“吱呀”哀鸣,像是钝刀子锯木头,听得人牙酸。

车厢瞧着便不是中原物事,回鹘汗庭的花哨样式,红的绿的缠在一处,还嵌着些碎金片子,在月光下晃得人眼晕。这般奢靡物件,十有八九是那回鹘汗庭赐给浦月代步,却不料人家缩地成寸日行千里,对这马车实在不屑。

金承五攥着马鞭哆哆嗦嗦,肥肉随着马车颠簸一颤一颤,他看着前面的路,喉结上下滚动,“酆楼兄弟,你说……咱们这能顺利到营州城不?我这心里头啊,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踏实。”他哪见过什么大场面,要不是被这事逼到份上,此刻怕是正坐在自家铺子里,拨着算盘珠子数银子呢。

前边一个大坑,眼瞅着酆楼不仅不管还扬鞭冲去,金胖子眼睛发直:“我的祖宗,可别给你身子颠坏了!”

酆楼瞥了他一眼,想调侃几句,可刚一张嘴,胸口就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龇牙咧嘴,嘴边话头又咽了回去,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这也算憋屈,被浦月大师那老怪物轻轻拍了下肩膀,就落得内力紊乱丹田受损,现在连贫嘴的力气都没了。他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强撑着坐直些身子,目光落在前方。

两匹马儿也累了,蹄子迈得有些迟缓,金承五咬咬牙,扬起马鞭,却又舍不得真抽下去,只是轻轻碰了碰马屁股,“驾……驾……”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道上尽是坑洼,马车颠得像是要散架,车后扬起的尘土老高一丈,活脱脱一条土黄龙,隔着半里地都能瞅见这儿有人赶路。

“他娘的,这浦月老真人的手段,想起来就……就害怕。”金承五声音发颤,肥肉抖得更厉害了不知是路途太过颠簸还是害怕,“要是让那老东西反悔,咱们哥俩连带后边那位小将军,都得成路边烂泥。”他越说越抖,脸色都白了。

酆楼还是没接话,只感觉眼前发黑,他闭了闭眼,缓了缓那股子眩晕感。车厢里,朱嘉澍像段被泡透的朽木,颠得东倒西歪,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生死不知,他身上的伤口在颠簸中又裂开了些,血腥味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

马车“吱呀吱呀”哼唧着钻进屯子,天早黑透了,星星稀稀拉拉挂在天上。金承五掳过缰绳,手还在抖,他瞧着酆楼煞白的脸,声音带着哭腔:“歇脚吧,酆楼兄弟,再赶下去,你……你可千万别出事啊,我……我一个人可应付不来。”

酆楼喘了口粗气,摆了摆手,声音哑得像磨刀子:“胖货,你……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就你这胆子,还……还做买卖呢,我看啊,迟早得把家底赔光。”他费了老大劲才说出这么几句,说完又忍不住咳嗽起来,每咳一下,胸口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屯子不大,偏有间客栈杵在那儿。土坯墙歪歪扭扭,门口挂着帐褪色幡子,檐下灯笼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打摆子,光昏昏沉沉的。金承五扶着酆楼,腿肚子都在转筋,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木门虚掩,“吱呀”一声晃悠打开。

“店……店家,两……两间……”金承五的声音带着颤音,刚喊出声,便被大堂里的戾气吓一哆嗦,话头梗在嗓子眼,往后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想躲到酆楼身后。

柜台后站着个年轻女子,粗布衣裳裹着身子,瞧着像个寻常农妇,正是老板娘曲书艺。她攥着秤杆子的关节泛白如霜。

几个地痞无赖围着她,敞着怀露出黑乎乎沾满油泥的胸脯,为首的脸上有道疤,正用柴刀刀柄敲着柜台:“姓曲的,别他娘给脸不要脸!你男人欠的赌债,今天要么拿银子来,要么拿身子来抵!”

地上还有个烂肉般瘫伏的年轻书生,破旧棉袍油乎乎,沾着些油污鱼腥,脸上涕泪糊了一脸,还混着酒气土腥,闻着就恶心。他抱着那刀疤脸的腿,哭得像条丧家犬:“娘子!给他们吧!再不给,他们真能把我拆了啊!”

曲书艺没看地上的男人,眼里只盯着柜台下的陶罐。

“嘿,这娘们吓傻了。”刀疤脸笑了,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脸,“可惜了,白嫩的小娘子嫁了这么个怂货。”

曲书艺心里头跟明镜似的,幽北苦寒地,民风悍比匪,早些年匪患比狗还多。要不是幽北军镇着,这营州城早成了贼窝,哪还至于现在似的处心积虑做局下套。那些当兵的管得了明抢,却管不了暗夺。营州城里的曾老爷,可不是个简单角色。

营州城曾老爷,可着整个营州谁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号?那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早三十年他就是个悍匪,一直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他心狠手辣,别人不敢抢的他抢,别人不敢杀的他杀。有一回,他带队劫了一个过路商队,那商队几十号人,还有几个会些粗浅功夫的护卫,可他硬是凭着一股子狠劲,带着一众凶狠腌臜的弟兄砍翻了护卫,把商队货物洗劫一空,连个铜板都没落下,商队的人被他剁了个稀碎,扔到城外喂野狗去了。

就靠着这股子心狠手辣,他在营州城站稳了脚跟。不仅抢过路商队,还强买强卖,城里哪家铺子要是不肯归顺他,没过几天准保出事,不是老宅被人放火烧了,便是店主一家横尸街头。有个老板绸缎生意做的大,仗着自己有个把强健家丁,不肯给曾老爷低价丝绸,结果第二天,绸缎铺就被一群蒙面人砸了个稀巴烂,老板也被扭断了脖子,扔在大街上,自此之后,营州最大的绸缎庄姓曾了。

近些年,幽北军入驻营州城,情况才不一样了。曾老爷的手下有个给自己诨名叫“恶狼”的,平日里在城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调戏良家妇女,抢夺百姓财物,是曾老爷手里一号打手。有一回,“恶狼”在大街上调戏一个酒馆掌柜的闺女,手下弟兄们按住来求情的掌柜,坏笑着等看光天化日街上的活春宫,小姑娘哪跟这等恶人打过交道,说情啼哭等妇人手段毫无作用,又见身旁路人一个个避之不及,绝望之下想着以死保清白。

正要提气抹泪一头撞到墙上自戕时,嘈杂马蹄声如雷鸣般停在附近,将这儿围了个严严实实。小姑娘一抬头,军马上森严的盔甲惊得她收回目光。

街上侧目围观的人登时散开,躲在墙角摊位后小心翼翼看着,都想看看幽北军会怎么处置这些恶徒。为首的甲士没下马,只听到锵啷一声,刀光闪过,“恶狼”等人的脑袋就落了地,鲜血溅了一地,场面那叫一个惨烈。自那以后,曾老爷收敛了不少,他不敢再明着干那些杀人越货、强买强卖的勾当,可他贼心不死,改用了做局下套的手段。

自家男人洪管志,本是个读书种子,爹娘有些家底,盼着他能考取功名,谁知俩老人家走得早,那点家产就成了别人眼里的肥肉。曾老爷就是看中了洪家那点家底,设下赌局,引诱洪管志上钩,让他把家底一点点都双手呈了上去。

“我男人是被你们设局坑了!”曲书艺的秤杆子猛拍开刀疤脸的咸猪手,在他手上留下一条红痕,“曾剥皮的手段,当真是阴损到家了!”

刀疤脸脸色一沉:“找死!”说着,就伸手朝曲书艺抓去。

曲书艺眼神一凛,银牙咬得咯咯响,柜台下陶罐里为数不多的铜板,是这个冬天最后倚仗,便是拼了这条命,万不能让人抢走。

她猛抬起秤杆,木质杆身被内力催得微微震颤,竟真有了几分枪尖寒芒的凌厉,直指刀疤脸的面门。武当龙门枪的要诀在脑海里翻涌,就在这一念之间的犹豫里,门外突然炸响一声断喝:“停!大将军府腰牌在此,我看谁敢!”

这声音不算洪亮,却带着一股子金戈铁马的豪气,像块烧红的烙铁扔进滚油里。

屋内众人齐刷刷回头,昏黄灯光从门口斜射进来,将金承五那身肥肉照得油光锃亮,他正哆嗦着搀扶着酆楼,两人身后的阴影里,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

那只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死死攥着块玉制腰牌,在昏暗烛火下泛着灼灼精光。朱嘉澍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此刻正强撑着靠在门板上,破损的衣衫下露出几道狰狞的伤口,气息乱得像风中残烛,偏生那双眼睛亮得吓人:“我不管你们是抢银子还是耍流氓,现下有天大的事儿,也得等我喘过气来再说。都给我滚出去,别污了我的眼。”

刀疤脸先是一愣,随即看清朱嘉澍那副白皮嫩肉的模样,又瞥见他身后站着的金承五和酆楼——一个胖得像堆烂肉,一个病得像快死的痨病鬼,顿时狞笑起来:“他娘的哪来的毛头小子,敢搬出大将军府的名号吓唬你家三爷?”

他上前一步,手中柴刀“哐当”撞在桌腿上,唾沫星子横飞:“装什么犊子!老子当年跟着曾老爷砍人时,你还在穿开裆裤呢!我劝你趁早把那破牌子扔了滚蛋,否则别怪三爷我心狠,把你剁成肉馅喂城外的野狗——那些畜生可是饿着呢!”

另一个瘦猴似的无赖也跟着起哄:“就是!大将军府的人会来这穷屯子?怕不是从哪个坟头捡了块破玉牌来装神弄鬼!”

金承五吓得腿肚子转筋,差点瘫在地上,偷摸扯了扯朱嘉澍的袖子颤声道:“小……小将军,咱……咱们还是别惹事了,这伙人是真敢杀人的……”

酆楼却突然低笑一声,笑声牵动了内伤,咳出半口血沫子:“金胖子,你瞧这蠢货……怕是不知道,大将军府的玉牌,哪怕是块假的,在幽北地界也能唬住七成的狠角色。更何况……”他抬眼看向朱嘉澍,眼神里闪过一丝玩味,“这位小爷手里的,可是真家伙。”

朱嘉澍没理会众人的叫嚣,只是缓缓直起身子,玉牌在指间转了个圈,动作虽慢,却带着股子久居上位的漫不经心:“看来曾剥皮没教过你们,大将军府的腰牌,哪怕是个乞丐拿着,也能压得你们这些杂碎七窍内生烟,七魄丢六魄。”

刀疤脸被这话激怒,抽出柴刀,刀身在火光下闪着昏黄的光:“找死!”

曲书艺握着秤杆的手紧了紧,只要这刀疤脸再往前一步,她藏在柜台下的那杆真正的铁枪就要出鞘了。当年在紫阳庙,她的枪法可是能与师兄们一较高下的,对付这些地痞,绰绰有余。

金胖子见刀疤脸那伙人眼珠子泛红,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心知要糟。他腿肚子早转了筋,想往后挪几步,可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愣是挪不动分毫,肥肉抖得像筛糠,嘴里直念叨:“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

他心里头直叹呜呼哀哉,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自己的丰厚家资怕是无福享受喽!他越想越悲戚,一张胖脸皱成了包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差没当场哭出来。

正哀叹着自己这一身肥膘要喂野狗,忽听朱嘉澍轻轻拍了拍手。那掌声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冰窟窿,“啪”的一声脆响后,竟带起一阵呼啸的风声。门外的寒风像是被人攥住了脖子,猛地灌进客栈,吹得烛火“噼啪”乱响,连带着众人的头发都往后倒。

紧接着,一阵“铿锵”金铁碰撞声由远及近,像是有无数把刀在地上拖行,又像是铁甲巨兽踏碎了冻土。金胖子眼角余光瞥见门外黑影攒动,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数十名幽北军士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外,个个身着玄甲,甲胄上铸着吞剑兽头,兽眼处还绘有玄甲血染纹,看着便像是刚从尸堆里爬出来的。背后那柄六尺长的断岳刀,刀身宽厚,刃口泛着冷光,正是玄甲营用来凿阵破敌的家伙什,据说一刀下去,连人带战马都能劈成两半。

悠悠烛光洒在兵甲上,映得那些甲片纹路愈发清晰,一股子从尸山血海里熬出来的古朴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金胖子只觉喉咙发紧,连哆嗦都忘了,满脑子就一个念头:这哪是当兵的,分明是一群索命的阎王。

那群军士刚站稳,“哐当”一声整齐跪倒,玄甲撞碎冻土,震得客栈门板都嗡嗡作响,齐声喝道:“玄甲营拜见少将军!”

这一声喊,像是平地炸了个响雷,刀疤脸那伙人手里的家伙“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有个瘦猴似的无赖腿一软,直接瘫在地上,裤脚湿了一片,竟吓得尿了裤子。刀疤脸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先前那股子狠劲早没了影,看着朱嘉澍的眼神,活像见了阎王爷。

金胖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敢情这位病恹恹的小爷,竟还有如此后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笑,拍着大腿道:“我的亲娘哎,这下有救了,有救了……”

曲书艺握着秤杆的手缓缓松开,指节处的白痕慢慢褪去。她望着门外那些玄甲军士,眼神复杂——当年紫阳庙藏经阁里,曾见过记载幽北军玄甲营的图谱,书中说这幽北军玄甲营是大靖北国血肉长城也不为过,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朱嘉澍瞥了眼地上的刀疤脸,又看了看哭丧着脸的金胖子,对着门外扬声道:“把这些杂碎拖下去,好好问问曾剥皮最近在捣鼓些什么。”

“诺!”玄甲营军士齐声应道,声音里不带一丝人气,像极了冬日里的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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