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弦惊鸿(1 / 1)

听雪阁的死寂,被那一声撕裂灵魂的琴音彻底粉碎。余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在沉水香的冰冷领域里疯狂冲撞、回旋,震得窗棂上薄脆的云母片簌簌作响,案头笔架上的玉管狼毫嗡嗡低鸣。吴月娘那声尖利的“好得很!”和拂袖离去的重重关门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被更沉重的寂静吞没。

阁内只剩下苏挽纱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和指尖伤口渗出的血珠滴落在樱草色衣袖上的细微声响。

嗒…嗒…

像计时沙漏里最后的流沙。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毯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紫檀椅腿,浑身脱力,仿佛刚才那孤注一掷的爆发抽走了她所有的筋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指尖被冰弦震裂的伤口传来尖锐的刺痛,血珠不断渗出,在浅樱色的软烟罗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刺目的暗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她低头看着那点点的红,又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琴几上那把渐渐停止震颤的“孤鹜”。冰蚕丝弦在灯下流淌着幽冷的寒光,弦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撞击时留下的、极其细微的震动痕迹。

没有预想中的恐惧,也没有吴月娘威胁带来的灭顶绝望。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如同深冬冻结的湖面,在她混乱的心湖深处缓缓蔓延开来。刚才那一声……那一声充满暴戾、绝望和玉石俱焚意味的琴音,撕裂了听雪阁虚假的宁静,也撕碎了她强装的麻木。它像一个宣泄口,将积压的恐惧、憎恶和无处可逃的愤怒,以一种最原始、最狂暴的方式喷射了出去!

那声音……似乎……并不难听?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蛰伏已久的毒蛇,带着冰冷的诱惑,猝不及防地缠上她破碎的灵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的快意!

就在她心神剧震,被这可怕的念头攫住的瞬间——

“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琴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脑中炸响!

不是刚才那声凄厉的爆鸣!也不是“孤鹜”本身清越孤高的音色!那声音……那声音带着桐木特有的温润共鸣和丝弦的柔和震颤……是她那柄被“处理”掉的旧琵琶的声音!是她曾在张招宣府寿宴上,于满堂朱紫的鄙夷目光中,指尖流泻出的《汉宫秋月》的幽咽呜咽!

是娘亲模糊哼唱的音调!是她在无数个狮子巷绝望的深夜里,抱着旧琵琶无声啜泣时,弦底流淌出的悲鸣!

这幻听如同鬼魅附体!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感官!

苏挽纱惊恐地捂住耳朵!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揉进地毯里!但那声音却如同跗骨之蛆,固执地、清晰地在她混乱的意识深处回荡!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旧日绝望的重量,狠狠砸在她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火的琉璃,死死钉在琴几上那把冰冷的“孤鹜”!一个疯狂而扭曲的念头,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破碎的心智,勒得她几乎窒息——

如果……如果用这把琴……弹奏《汉宫秋月》……会是什么声音?

是旧日幽魂泣血的哀鸣?还是……新的、属于“玉京”的……另一种绝望的序曲?亦或是……一种……武器?一种能撕开这冰冷金丝笼、能刺穿沈砚舟那深潭般眼眸的……凶器?

这个念头带着血腥的诱惑力,如同地狱的魔音在她脑中尖啸!她沾着血污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伸向那冰冷的、流淌着清冷寒光的冰蚕丝弦……

指尖触碰到琴弦的瞬间,一股冰冷的锐意直刺骨髓!冰蚕丝的坚韧与桐木丝的柔韧截然不同,带着天生的疏离和抗拒。苏挽纱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几乎要再次缩回。

可脑中那《汉宫秋月》的幻听却愈发清晰、愈发急迫!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推着她,逼迫着她!

她闭上眼。不是逃避,而是沉入更深的黑暗。狮子巷的血腥、张屠户暴突的怨毒眼球、沈砚舟深潭般的冰冷宣告、吴月娘淬毒的威胁……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脑中翻滚、撕扯!

她的手指,不再颤抖。

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疯狂,她的食指,轻轻搭在了“宫”弦之上。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然后,中指、无名指……依次落下。指腹的伤口被冰冷的弦线压迫,带来尖锐的刺痛,渗出的血珠染红了冰蚕丝,留下几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痕迹。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沉水香灌入肺腑,奇异地压下了一切翻腾的杂念。

指尖,带着全身的重量、带着灵魂深处积压的所有黑暗,猛地勾向那紧绷的冰弦!

“铮——!”

第一声琴音猝然迸发!不再是之前的凄厉爆鸣,却也不是《汉宫秋月》应有的幽咽呜咽!

那声音如同冰层下奔涌的岩浆骤然冲破束缚!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扭曲的磅礴!桐木的温润被红木的沉浑取代,丝弦的柔和被冰蚕丝的冷冽撕裂!本该是深宫怨望的起调,此刻却充满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如同铁骑踏碎冰河,带着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般的滞涩感!

这声音!这根本不是《汉宫秋月》!这是地狱的丧钟!是她用旧日的绝望曲谱,在这把冰冷的“凶器”上,灌注了狮子巷的血腥和滔天的罪孽,强行淬炼出的、全新的、充满毁灭气息的魔音!

苏挽纱自己也被这第一声惊住了!指尖如同被电流击中,瞬间麻木!但脑中那《汉宫秋月》的旋律却如同魔咒,疯狂地驱使着她!她不再思考!不再犹豫!指下的动作由生涩变得狂暴!双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操控,在七根冰弦上疯狂地勾、挑、抹、剔!

“铮铮!琤琤!铮——!”

琴音如同失控的野马,狂暴地奔腾!时而如同困兽绝望的嘶吼,尖锐刺耳;时而又如金铁交击,杀气凛然!本该婉转低回的段落,被她灌注了狮子巷剁骨刀的沉闷回响;本该如泣如诉的哀鸣,融入了张屠户脖颈被琴弦勒断时那令人牙酸的筋肉撕裂声!整首《汉宫秋月》的骨架还在,但皮肉灵魂早已被彻底置换,变成了一曲充斥着血腥、暴戾、绝望和不屈的……地狱变奏!

琴音穿透听雪阁紧闭的门窗,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撞向阁外清冷的夜色!

***

听雪阁外,临水而筑的“观澜榭”。

水榭内烛火通明,暖意融融。沈砚舟并未就寝,他斜倚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身上随意搭着一件墨色云纹的薄氅。面前一张紫檀棋枰,黑白二子错落其间,已至中盘,杀机四伏。

他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悬于半空,目光沉静地落在错综复杂的棋局上,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烛火,看不出情绪。

水榭内一片静谧,只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寒风吹过枯荷的呜咽。

突然!

一阵极其突兀、狂暴、充满扭曲杀伐之气的琴音,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这片宁静!

那琴音带着金属的滞涩和冰裂般的尖啸,粗暴地穿透窗棂,瞬间灌满了整个水榭!

“铮铮!琤琤!铮——!”

烛火被无形的声浪冲击得猛地一跳!光影剧烈晃动!

沈砚舟悬在空中的手指猛地一顿!那枚温润的黑玉棋子竟脱手滑落,“啪嗒”一声,清脆地砸在坚硬的紫檀棋枰上!打破了棋局死寂的平衡!

他深潭般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如同冰面碎裂般的惊诧!那里面惯有的、掌控一切的平静,第一次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毁灭气息的魔音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他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电,精准地刺向琴音传来的方向——听雪阁!

那琴音……是《汉宫秋月》的调子!却又……面目全非!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血泊里捞出来的,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暴戾的杀意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这绝不是他预想中的“新声音”!这更像是一头被强行塞入金丝笼的凶兽,在用它染血的獠牙和利爪,疯狂地撕咬着笼壁,发出的濒死咆哮!

沈砚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向来平稳无波的心湖,竟因这狂暴的琴音,第一次掀起了细微的波澜。他缓缓站起身,墨色氅衣滑落榻边也浑然未觉,径直走到窗边,推开了紧闭的雕花木窗。

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卷起他鬓边的几缕墨发。他深潭般的眸子,穿透沉沉的夜色,牢牢锁住了听雪阁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菱花窗。那狂暴的、充满血腥味的琴音,正毫无阻碍地从那窗口喷薄而出,如同无形的利刃,切割着沈府深宅沉沉的夜幕。

他负手而立,玄青色的身影在寒风中如同一杆标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烁着幽冷莫测的光。那里面,有审视,有探究,有被意外打破布局的不悦,更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血腥魔音隐隐勾起的、冰冷的兴奋。

***

同一时刻,沈府正院,“栖梧苑”。

吴月娘已卸了白日那身华贵沉重的行头,换上了一身轻软的寝衣,坐在妆台前,由大丫鬟用玉轮滚着额角,舒缓被那声魔音惊扰的心悸。妆台上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在灯下闪着冰冷的光。

“那贱婢……简直是疯了!”她犹自心有余悸,涂着蔻丹的手指烦躁地绞着丝帕。听雪阁那一声充满暴戾的琴音,如同鬼爪挠心,让她此刻仍觉得胸口发闷。“爷也不知怎么想的,弄这么个煞星进来!”

话音未落——

“铮铮!琤琤!铮——!”

那狂暴的、充满血腥杀伐之气的琴音再次穿透夜色,如同跗骨之蛆,蛮横地钻入栖梧苑的每一个角落!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狂暴!更加……充满一种令人心悸的怨毒和不屈!

“啊!”正给她滚玉轮的大丫鬟吓得手一抖,玉轮差点脱手,脸色煞白。

吴月娘更是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缠住了脖颈!她惊恐地捂住耳朵,可那魔音却无孔不入!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疯狂,让她清晰地回忆起苏挽纱最后看向她的那双燃烧着疯狂恨意的眼睛!那不像人的眼睛,更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妆凳,发出刺耳的声响!

“关窗!快把窗户关上!”她失态地尖叫起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什么雍容华贵,什么主母威仪,在这充满了血债和杀意的魔音面前,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她冲到窗边,亲手“砰”地一声死死关上雕花木窗!厚重的窗棂隔绝了部分声音,但那魔音的余波,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缠绕着她,让她坐立难安,心惊肉跳!

“疯子……真是个疯子……”她瘫坐在软榻上,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脸色惨白,喃喃自语。眼中第一次对那个来自狮子巷的“贱婢”,生出了真实的、深入骨髓的忌惮和……恐惧。

***

听雪阁内。

苏挽纱的双手如同被地狱的业火点燃,在冰冷的冰蚕丝弦上疯狂地舞动!指腹的伤口早已裂开,暗红的血珠随着每一次勾挑抹剔,不断渗出,染红了晶莹的冰弦,在深红的琴身上留下道道蜿蜒的、狰狞的血痕!那血痕在灯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她闭着眼,整个人陷入一种奇异的癫狂状态。眼前的景象早已模糊扭曲,耳边只有那狂暴的、由她亲手制造的魔音!那声音不再是《汉宫秋月》,而是她灵魂深处所有黑暗与罪孽的具象!是狮子巷的剁骨声!是张屠户的嘶吼!是沈砚舟冰冷的宣告!是吴月娘淬毒的威胁!是她自己勒紧琴弦时,指骨因用力过度而发出的细微呻吟!

弹!继续弹!用这血弦!用这魔音!撕碎这沉水香的牢笼!撕碎所有企图掌控她、践踏她的人!

她的指法越来越快!越来越狠!冰蚕丝弦在狂暴的力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琴音如同失控的洪流,一波高过一波,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暴戾气息!

就在这癫狂的巅峰,琴音最狂暴、最刺耳、仿佛要将整个听雪阁都震碎的那一刻——

苏挽纱紧闭的眼前,一片血色的混沌之中,毫无征兆地,猛地闪过一道刺目的金光!

那金光锐利无匹,瞬间刺破了血色的迷雾!

是一支簪子!

通体赤金,簪头并非寻常的祥云花卉,而是极其罕见地,被精巧地錾刻成一只振翅欲飞、姿态凌厉的鹰隼!鹰眼处镶嵌着两点细小的、却幽光逼人的墨玉!鹰喙尖锐,羽翼张扬,每一根翎毛都錾刻得栩栩如生,充满了桀骜不驯、搏击长空的凌厉气势!

金鹰簪!

这幻象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苏挽纱癫狂的意识!她指下狂暴的琴音戛然而止!

双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猛地定格在琴弦之上!沾满血污的指尖兀自微微颤抖着,搭在同样染血的冰弦上。

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琴弦因方才的剧烈震颤而发出的、嗡嗡的余响,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苏挽纱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双眸里充满了惊骇和茫然!冷汗瞬间浸透了樱草色的软烟罗内衫!刚才那是什么?那支金鹰簪……那凌厉的鹰隼……为何会在此刻出现在她脑中?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空荡的琴几,扫过染血的琴弦,扫过自己同样沾满暗红血迹的双手……最终,落在了前方虚空的一点。

沉水香冰冷地盘绕。听雪阁内,一片狼藉的寂静。窗外,夜色如墨,深不见底。

那支惊鸿一瞥的金鹰簪幻象,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混乱的意识深处。带着未解的谜团,和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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