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的指尖捏着根极细的苏绣线,正往藕荷色的软缎上绣兰草。
线是顾向北托人从苏州带的,三十六个色号,细得像蚕丝,在阳光下能看出淡淡的珠光。顾向北说:“县文工团的刘团长看了你做的《梁祝》戏服,说想加绣几幅‘岁寒三友’的屏风,配着戏服在庙会展出,工钱给双倍。”
“妈妈……草……”小团子趴在绣绷旁的藤垫上,手里攥着根粗棉线,在废布上乱扎,像只笨拙的小刺猬。
林晚秋把他抱进怀里,用苏绣线在他手背上画了片兰叶:“这叫兰草,要慢慢绣,急不得。”
孩子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靛蓝染液,是昨天帮她绞染布水时蹭的,洗了三遍才淡下去。顾向北的侄女送来了半盒洗甲皂,说“这种皂能洗掉颜料,我姑姑唱戏时总用”。阳光透过窗棂,在孩子毛茸茸的头顶跳跃,像撒了把金粉。
灶房飘来艾草的清香,张奶奶在煮艾草水,说“端午前泡艾水,能祛百病”。她还蒸了些碱水粽,蜜枣馅的,是顾向北昨天从供销社捎来的新枣,甜得能拉出丝,混着绣架旁飘来的丝线香,在巷子里漫开,稠得化不开。
顾向北的脚步声在巳时响起,军绿色的外套上沾着些木屑,大概是刚从他的木工房回来。他手里拎着块梨木,是做绣绷的好料子,边角已经打磨得光滑,泛着温润的光。
“李木匠说这种木头像棉花一样软,不会勾线。”他把梨木放在绣架旁的八仙桌上,目光落在绷着的软缎上,“兰草的叶脉比上次绣的清楚多了。”
“多亏你找的苏绣谱。”林晚秋调整了下绣绷的松紧,藕荷色的软缎上,兰草的叶片已经有了形,叶脉用的是银灰线,像蒙着层薄雾,“刘团长说要配副对联,‘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让我绣在两侧的绦子上。”
这是她学苏绣的第五周,指尖的力道还没完全掌握,绣到细处总要用牙齿咬着线头才能穿进针孔。顾向北昨天搬来盏新台灯,供销社处理的,带放大镜的那种,说“这样绣细线不伤眼”。
绣累了,林晚秋教小团子认丝线颜色。鹅黄像他爱吃的蒸蛋,绯红像张奶奶种的月季,靛蓝像他们染的布,这些都是顾向北的侄女画在小本子上的,说“弟弟认全了颜色,就能跟我一起绣荷包”。顾向北蹲在旁边削梨木,偶尔抬头看一眼,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像檐角的月亮,淡淡的却很亮。
王桂香的骂声在未时初撞进巷口,像块冰锥子,扎破了这满巷的暖。
“林晚秋!你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勾着男人在屋里绣那些浪气的东西,是想当戏子吗?”她手里攥着双沈建斌的旧布鞋,鞋面上沾着泥,“建斌说这鞋是你偷偷给他做的,还绣了兰草,你就是想复婚!”
林晚秋穿线的手顿了顿,苏绣线“啪”地掉在地上。那双鞋是去年沈建斌生日时做的,他从没穿过,大概是被王桂香翻出来当幌子。
“我早就扔了。”她捡起苏绣线,声音平得像绣架上的软缎,“你手里这双,八成是从垃圾堆里捡的。”
“你还敢嘴硬!”王桂香扑过来要抢绣架上的软缎,“这些浪气的料子都是用我们老沈家的钱买的,你不能用!”
“这是文工团的公款买的。”林晚秋侧身护住绣架,苏绣线在她腕间缠了圈,像条淡紫的蛇,“你要是撕坏了,刘团长会去派出所告你损坏公物——他昨天刚跟派出所的李所长喝过茶。”
提到“派出所”,王桂香的动作僵住了。她上次在河滩骂人的事被李所长知道了,警告她“再扰乱治安就拘留”,现在听见“派出所”三个字就发怵。
“你……你给我等着!”她撂下句狠话,眼睛却瞟向灶房飘出的粽香,喉结动了动——张兰昨天跟人说“王桂香连粽子都买不起,整天喝稀粥”。
林晚秋没理她,继续绣兰草的叶脉。银灰线在藕荷色的软缎上游走,像月光洒在水面,把王桂香的胡搅蛮缠一点点绣进细密的针脚里。
顾向北把削好的梨木放在绣架旁,说“这是做小绣绷的料,给小团子练手正好”。他顿了顿,又说“刘团长刚才派人来说,庙会的戏台加了个展柜,专门放你的绣品”。
林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手里的苏绣线差点又掉了。从偷偷摸摸做衣服换红薯,到能在庙会展出绣品,这条路走得比绣完一幅屏风还慢,却每一针都扎得扎实。
“谢谢。”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顾向北的目光落在她发红的眼眶上,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小团子抱起来:“走,叔叔带你去摘桑葚,巷口的桑葚熟了。”
孩子咯咯地笑起来,搂着顾向北的脖子,小辫上的靛蓝布条晃啊晃,像只快乐的小蝴蝶。林晚秋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的苏绣线突然变得格外顺滑,兰草的叶脉在她手下渐渐活了过来。
张奶奶端着盘艾草煮的鸡蛋走进来,见了绣架上的软缎,笑着说:“这兰草绣得有灵气,比我年轻时见的苏绣师傅绣的还俊。”
“您过奖了。”林晚秋给张奶奶递过杯薄荷茶,是新采的叶子泡的,清冽得能压下艾草的苦。
张奶奶喝了口茶,压低声音:“沈建斌和张兰的婚事黄了,听说张兰嫌他家彩礼给少了,又看上了供销社的会计。”她顿了顿,又说,“王桂香就是气疯了,才来你这撒野——她总觉得你离了婚反倒过得比他们好,心里不舒坦。”
林晚秋绣着兰草,没接话。沈建斌的婚事黄不黄,与她何干?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幅“岁寒三友”屏风——松针要用深绿的绒线,梅枝该用赭石的棉线,这些都比沈家的破事重要。
下午,顾向北带着小团子回来了,孩子手里攥着把紫莹莹的桑葚,嘴角吃得像只小花猫。他手里拎着个纸包,里面是刚买的绿豆糕,说“供销社新出的,配薄荷茶正好”。
“李木匠说小绣绷明早能做好。”他把绿豆糕放在八仙桌上,目光落在绣架上的兰草,“叶脉的阴影用银灰线勾,比全用墨绿更显层次。”
“我也是这么想的。”林晚秋的心跳快了半拍,原来他刚才看绣品时,不是在发呆。
顾向北的侄女背着画夹跑来,里面夹着张戏台的画:“姑姑说庙会的戏台要挂红灯笼,你做的屏风要放在灯笼底下才好看。”
“你画的灯笼真好看。”林晚秋拿出块藕荷色的软缎边角料,“我们一起做个小灯笼好不好?”
小姑娘的眼睛亮了亮,立刻拉着小团子去剪彩纸,两个孩子的笑声像银铃,在巷子里荡来荡去。顾向北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帮林晚秋整理苏绣线,三十六个色号被他按深浅排得整整齐齐,像道流动的彩虹。
暮色渐浓时,刘团长突然来访,见了绣架上的兰草,眼睛亮了亮:“晚秋啊,你这手艺真是绝了!我刚去文工团排练厅看了,那二十件戏服挂在台上,比新做的还上镜!”
他拿出个信封:“这是预付的屏风工钱,你点点。”
五块钱,崭新的票子,带着油墨的清香。林晚秋的手指有点抖,这是她学苏绣挣的第一笔钱,意义不同。
“谢谢刘团长。”
“该我谢你才对。”刘团长拉着她的手,“县文化馆的张馆长说,想请你去开班教苏绣,给下岗的妇女找点活计,你愿意吗?”
林晚秋愣住了:“我……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顾向北从巷口走进来,手里拿着盏刚做好的小灯笼,“你做得很好,值得让更多人知道。”
林晚秋看着他眼里的鼓励,又看了看怀里的小团子,突然有了勇气:“我愿意。”
刘团长走后,巷子里亮起了第一盏灯。顾向北做的小灯笼挂在老槐树上,藕荷色的软缎罩着烛光,兰草的影子在灯笼上轻轻晃,像活了过来。
小团子趴在顾向北的肩头,手里攥着颗桑葚,已经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笑。林晚秋坐在灯下,继续绣兰草的叶脉,银灰线在藕荷色的软缎上游走,像月光洒在水面,温柔而坚定。
“咔哒,咔哒……”
缝纫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像支温柔的曲子。她想起刘团长说的苏绣班,想起顾向北排好的丝线,想起张奶奶煮的艾草水,心里像被灌满了星光,亮堂堂的。
窗外的老槐树上,麻雀睡着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首没唱完的摇篮曲。林晚秋低头看着绣架上的兰草,突然觉得,这日子就像她手里的苏绣线,初时或许纤细易断,只要耐着性子一针一线地绣,总能织出属于自己的风景。
至于顾向北……林晚秋的嘴角不知不觉扬起抹浅笑。或许,等苏绣班开起来,她可以请他来当“杂役”,负责劈柴挑水,顺便……尝尝她新学的桂花糕。
月光穿过窗棂,落在绣架上的软缎上,像撒了把碎钻,亮得晃眼。檐下的灯笼轻轻晃,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交叠,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