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_全文免费无广告阅读 > 女生言情 > 白龙衔花 > 九连环(2)法事局(1)

九连环(2)法事局(1)(1 / 1)

维田回宫来的时候,阿凌却带了桂王爷、潇王爷、漓王爷及旷继忠大人、吴擎大人、尚青云大人等去了朝门口迎接流云回朝。孤鹤因前阵子负责了太多事,陡然松下来,不几天真的害了病,又不愿告诉阿凌。再加上流云也拜了他做老师,为了避免人家腹诽他拉帮结派,所以,叶孤鹤虽然接了通知,但此时他躲在府里,还是没有出现。

流云这次营建灾区有功,携带并不算多的赈灾款,在如此短期之内消弥了内涝对于夕峰州造成的影响,尽可能的安置好了所有的灾民,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阿凌极速地乘马冲到朝门,十分隆重地欢迎了流云——但是,与腾龙的无论哪位帝王都不同,阿凌没有穿龙袍,甚至也没有穿鲜艳的新衣裳——还是那件旧蓝布长袍子,在身边一众衣冠楚楚的大臣们跟前,这样的穿戴显得寒酸不堪。颇爱虚荣的流云心头顿觉不悦,只是他不肯轻易露出罢了。

暴雨初停,空气中尚有自下蒸腾上来的湿热之气。朝门口的正中自是一座石牌坊,上面的字是阿凌的父皇书君爷新题写的,写着“聚贤正门”。但这里的一切,也只有这几个字是新的!穿过牌坊向里,是一条绵长的宫道,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开国武匡帝时期,宫道两侧的朱红宫墙俱是雨后黯红之色,琉璃金瓦却也已陈旧了,那抹黄色就像那古画用的旧绢帛,虽然隽雅,但失了鲜活之美。此时阿凌领着大臣在聚贤朝门口下了马。只见他那身姿纤瘦修长如枯竹一般,他修长白晰的手指费力地带住马头,目光穿过许多从人,认真的寻找着流云。阿凌是真心欣赏流云,可他对于流云内心的真实想法却是一无所知。阿凌只顾着恭恭敬敬地牵着他那匹雪玉骢,将缰绳交在卫流云手中,嘴角含了笑,那是个极为微妙复杂的笑——有三分对于流云的欣赏,还有七分欠意。因为阿光被派出去带兵,而至今生死未卜,战况不明。阿凌美目含情,抬眸深望了流云一瞬,收回眼波之时,阿凌不禁喟叹一声,眼里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泪意,口吻极温柔地对流云道:“上去,流云哥。你替朝廷办了好事,是有功的,今儿你走在前头。”

流云脸上也带上礼节性的笑意——早有他的副手告诉了他流光被派出征的事情,流云听了心里也很牵挂,但是,此刻,在他心里对于流光的牵挂退了下去,他自身想位列高位,建功扬名的野心浮上心来。流云向着迎接的人里看了一眼——没有孤鹤!“我这身红袍,什么时候换一下?不靠我弟,不靠皇上,不靠任何人,只靠自个儿,堂堂正正的换换……”一向俊美雅正的卫流云,这样想着,不禁怔了一怔,然后在马前单膝点地,奏道:“为臣谢我主厚爱!不过,灾区重建大体虽成,但还有不少百姓受苦。为臣等人做得很不夠。御前乘马,微臣万万不敢。请我主不要强求。”

“好。流云哥…不,卫大人不肯贪功,稳重端方,是个忠义之臣!好吧…诸位大人,今日卫大人回朝,按例本应办个晚宴,可是…如今情势不同,我也没那心情了。再说,幻衣王大人进朝,我们少不得接待一番。流云哥…不…卫大人,望你多多担待,不要埋怨失望才好啊。”

听得阿凌这样说了,流云是真失望。他原是在书君朝,靠画画第三上来的。解散画苑后,他的仕途顺遂,现在做上御史大夫,流云本来很知足,但他的夫人卢氏并不满意。流云夫妇在六年前育有长子卫宇,此子聪慧绝伦,自幼号称神童。卢夫人和流云很恩爱,流云目无二色,重情重义在朝里很有名声。可也正为儿子聪慧,卢夫人希望流云多多上进,将来好为儿子作个保障。再加上前年年底桑日犯境,去年初,两国交兵时,桑日的布仁国主放话要再掳走一批大臣眷属,流云的夫人受了惊吓,把个成形男婴给小产了。夫人却因损了根本,不能再生养了,这下卢夫人郁郁成病,那流云更把夫人爱若珍宝,听夫人的话一心去钻营功名!此时听阿凌没有升他官的意思,心里着实不悦,却还是叩了个头,肃然答道:“公忠体国是为臣本份,臣心中安然,绝无一丝抱怨。臣弟流光,二次上得战场,臣只愿他平安回朝,再立新功。若他不能还朝,为臣自也会去接他…马革裹尸,我料我小弟……”

“别说了。阿光他吉人天相,不许你咒他…”兆凌心虚似的打断了卫流云的话,眼泪却在众目睽睽下自他的眸中滑落下来,泪迹在他暗白的脸上分明的显现出来,他怔了一怔,颤着声道:“卫大人…阿光没事的。到时候,我一定接他好好的回来!你快起来吧!且先请回府去,三日之后,我与幻衣两国在我国太庙前办下海陆法会,超度之前两国战事中捐躯的将士英魂。到时候,还望卫大人拟写和平盟书,列位大人鼎力相助,成就我与幻衣国捐弃旧怨,重续世谊的大事啊。”

“慢着!圣上啊……”这时候,原本在阿凌身后站着的御史吴擎大喊了一声,跪在半湿的砖地宫道上,“圣上,微臣反对!您要祭奠,也该只祭奠我方将士才对!当年我国对幻衣的战争,我方输了,本就不光彩。我方原本对幻衣国多年以来保有皇上的称号,这是我方先辈大臣们不停交涉,努力争来的!它背后的深意是,幻衣仍然依附并臣服于我国!可是如今呢,您说先帝发动此役有错,您还说我们和幻衣平起平坐,君上都称国主?”

阿凌十分费劲地搀起了吴擎,态度十分平静,仿佛吴擎的反对,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阿凌真心诚意地瞧向身侧靠后的吴擎,那诚挚的样子,和当年那个不会写字的挂名太子求着吴擎帮忙写《劝谏书》的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若说此时的阿凌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沉稳成熟了不少,可这个人,还和当年一样纯真无邪,甚至没了当年的急燥,不再怨天由人,还更善良纯粹了一些!只在目光交汇的一瞬,吴大人便了然了,他握了握阿凌的手,不再反对。阿凌也极耐心地向他解释道:“对。吴大人…帮我。如今这种世道,除非有国仇家恨,否则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幻衣国十几代以前,就早已不再朝贡我朝。两国贸易本来十分兴隆,却因这皇帝、国主的名位之争,弄得渐渐萧条了。皇上还是国主,不过是虚名,咱让就让了。贸易却事关民生,分毫也退让不得。我国为了怀疑吴建国主窝藏了伏虎国旧部,未经详察,就出兵去打人家,本就理亏。理亏便要承认,把两国将士一齐祭奠了,再各自好好给个说法,并无不妥。吴大人,自我当年被立为太子,到我被废,再到如今代理掌朝,你一直扶持于我,这回,是一件大事…大人知我心意,也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唉!不说了。我是您的人,只有听您的。”

“好。众位大人,散了吧。此次我求取灵雀引解药是私事,两国缔盟是公事。高僧大德自有怀德禅师负责集齐;与会众人的安全,交由潇王爷负责;我与王使臣大人及其幻衣使团一行十六人的安全,分别由大将军何忠义的心腹:裨将军尹漩、苏秋山、鲍辅仁三人重点负责。其它各项杂务甚多,就由尚大人及桂王大伯你们多多上心。漓王堂叔,外围布防,防止宵小为乱,就交给您负责。旷大人,我将亲写祭文,就由您代表我方宣读。好,大家各自准备吧。”

别了流云与众位大臣,兆凌便到清思殿,进门时见那位婉露嬷嬷早蓄了头发,梳得考究。她做了掌事,又是阿凌自己去求来的两人之一,过的日子与之前是天差地别!婉嬷嬷领了一个道装的老者急急忙忙退出来,阿凌含笑上前去和婉嬷嬷打了招呼,婉嬷嬷这回却跪了下来,在殿门口行了个大礼,垂眸于地答话道:“圣上恕罪!老奴前番多有误解,但还是一心为着小鸳…不,是鸳娘娘,不,老奴说是鸳姑娘…老奴……”

阿凌只管去拽婉露起身,谁知他已病弱不堪,根本拉不动了。阿凌带了歉意道:“我可拽不动您了,您自个儿起来吧!嬷嬷也别说了。我知道你一心为了我们阿鸳好!别一口一个老奴的,我不爱这套。听不得这话!您起来!我一向不曾见过这位道长,不知他是……”

婉露小心答道:“哦。这位是城里开天观的佘道长,道号通幽真人。他是我的同乡,是我在娘娘跟前保举,特来贡献民间验方,为鸳姑娘…为鸳娘娘解忧!”

阿凌听了,脸色霎时黯淡下来,幽隧的美目中生了几分不耐烦的意味,不屑地侧目瞧了通幽老道一眼,口中“嗯”了一声,极少有的冷淡地道:“嬷嬷!宫里神医能人一大把在,你平白领一个野道来做什么?咱们之前还不认识的时候,李国师推荐的那个骗子如今可已经……”

阿凌说了一半,往殿里偷瞧了一眼,却看也不再看那个通幽,只把婉嬷嬷拉得远了些,极小声地道:“嬷嬷!我家娘子心肠软,耳根子更软!你领个好人来,我不说什么,若再遇个骗子……阿嬷!我将来预备离宫回府过安生日子,若骗光积蓄,可怎么好!”

“圣上…唉!我还是唤您姑爷吧…您可不兴得罪高人呐!这个人虽说是我的同乡,可确实是有道高人!听说呀!这人以前呢,治好过兵部尚书杜大人的中风,还治好过好多人,连当今太医领班的显达老大夫,他的老娘以前长年失眠,显达大夫都治不好……”

“快别信了!显老先生今年60多了,他的娘听说在他三十几岁时去世的,也就是三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显老才刚在我爷爷手底下干呢,这个人算来那时才二十几岁,他吹的那些还有谁作证?巧了,杜大人是在我生辰的前几天去世的。他的讣闻打过来那会儿,我刚好去了灵峰山,是叶老师代我去吊唁的!这事儿已是死无对证,难不成咱还去杜家问他原配老夫人去?”阿凌没法子似的看了看婉露,眼里反而有些怜惜她的意思:“阿嬷,人家说啥,你都信啊。赶紧把那人带走,我看您份上,一个字也不问他了!快走吧!”

婉露神色黯然地领着那通幽走了,那通幽大着胆子,正色瞧了兆凌一眼,故作高深叹道:“可怜呢…生离死别不为苦,得而复失亦是灾。七灾八难圆满后,全福散尽魂归来。”

阿凌听了,默然一瞬,随即扬起头傲然冷哼了一声,推开两扇朱漆花格木门进殿去了。进门便见原认识的徐本的侄女、徐明公子的妹妹惠娘,却也入宫做了宫女,此时正陪小鸳翻红绳玩呢。阿凌仔细看了一回,暗道:“我说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谁知样样皆有能人!这花绳竟能有几十种变化,那解绳的,一个疏忽就弄散了,真可惜呢!”看了一回,便出声道:“别停!好看着呢!”

小鸳道:“手指挑这中间的两根绳,向上方一翻,便是这一轮最后一式。再挑下去,红绳绕结,我要输的。”

然而只在阿凌细看了小鸳脸色的霎那,他的眼神便从红绳上移开了,他道:“阿惠,你先出去一下,烦你去帮我把显达老大夫找来。小鸳…门口那个老道士,为何事而来,你的脸色为何这般苍白发灰…小鸳…别瞒我…你是不是不舒服呀?”

阿惠自是领命去了,小鸳却是勉强含了笑,说道:“一回来便疑神疑鬼的!通幽道长是一位道医,我自那回得了伤寒,身子经常不好。这不婉嬷嬷荐了通幽道长来,我还多仰仗他老人家呢。我哪有什么不好?你不用叫显老白走一趟。你…如今日日和维田哥哥在一处,我问你,你今儿……”

“娘子放心!这毒伤白日里还成,我顶得住。有辛贤弟在我身边呢…不妨事。倒是你…阿鸳……”阿凌占了方才小惠的位子,与娘子在小圆桌两旁对坐了,想了想措辞,试探着说道:“方才那个道士临走还留了几句怪话,他倒是干什么来了?”

“人家道长给我说了个‘玉莲花’的偏方,说是有人曾给中华的杨广昏君用过,很有用的。”小鸳说着,又虚弱地挂了一个笑:“民间偏方,有时很有智慧。咱们也不可不信!我得了通幽道长详细的方子,按方熬了,搀在你的汤药里给你用了…阿凌!虽是难以入口,可你得喝!只要有一个缝隙可钻,咱们也得试一试…你这回啊…非得依我不行!”

“娘子…那个道人,我已让婉嬷嬷领走了。他要是再来,给我看见了,我就把他打出去。到时候…你可别怪为夫没念你的情份!小鸳呐……”阿凌急了,转到小鸳身侧,用力拽住了她的胳膊,摇了几下:“我算是看明白了!任凭他是什么骗子,只要打着给我解毒医病的幌子,便都可以骗惨了你!阿鸳呐,你是被他的假话蒙得糊了心!你要是不信,自己去对着镜子瞧瞧,看看你那脸色,还比我强上多少?再瞧瞧你的精神…阿鸳…我不想你被我给拖垮了,也不想你给别人骗呐!”

碧鸳慵慵懒懒站起,任阿凌挽住她的手臂,她转身向睡榻走去,却似无力一般向前拖了几步,转面与兆凌一处,并坐在榻沿上:“阿凌…我只是有些倦了,一会儿我好好歇个午觉歪一歪,打个盹就好!显大夫年纪大了,这午后你别去打扰人家!人家也好歇个午觉。夫君…你以往一向体贴,除了记挂家里人,对朋友也极细心。这回……”

“这回…显老一定要来。娘子,咱俩认识快八年了,在惜花哥那儿,咱俩就天天在一起,成亲后就更不用说了。这么多年情份,你有事儿,竟想瞒着我?娘子…你那气色,早把你卖了……看着我……”阿凌的目光,朝着碧鸳的侧脸上擦过去,他扳过小鸳的脸,终于四目相对:“你说的玉莲花,到底是什么?”

小鸳被他缠得没法儿,只好带着倦意解释道:“这便是个雅称,其实只是山栀花,一种可以镇咳药用的花……”

然而夫妻情份到了这个份上,自有灵犀,怎么骗得了人?阿凌见了小鸳闪躲的目光,心里已猜到八九分,却也拿不准:“不对…不对!娘子还有事瞒着我呢……”

“别问了…我还能骗你不成。你快叫显老也别来了…适才维田回来,正赶上你去了聚贤门。他支会了我一声,又出宫帮你办事去了。可怜他浑身淋了个透,那样儿别提多狼狈了。他自他府里来,替换的衣裳也不多。我便把你的衣裳送了他一套,叫他换上,又叫庆子给他梳了头发,叫他好好坐下,胡乱吃了一顿茶饭才让他走。阿凌……”碧鸳口吻温和下来,道:“在迦仙州的时候,我见过金橘姑娘。她和维田也是很般配。可她…她已不在了,那维田哥哥对自个儿不上心,对咱们又实在是好,我想…咱们留点心,给他再寻个妻室,也好照顾他呀。”

“娘子和我想的一模一样。不过,你以为,谁合适呢?”

此刻阿凌仍是坐在榻沿上,小鸳却一边自顾自拥着被躺了下来,可平躺了一时,又极不自在的侧过身去,背向着兆凌躺着,一边还是极温柔地说道:“我原想过,再好的结义兄弟,怎么能亲过妹夫呢?可是,我妹妹小蝶太小,与他并不相配。别人我也不了解。咱们再看看吧。”

阿凌听了,心里又是一动,暗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娘子思量的第一个人选,竟也和我心里一样。”口里却只说道:“睡吧。维田的事儿慢慢随缘,他可怜一个血亲也没有了,以后啊,少不得是你替他操办。你什么也别想,且睡一会儿,一会儿我叫张老吩咐人给你做晚膳。我等下回家处理点事,顺便瞧瞧咱娘和小蝶,还有文哥和秋辰…我得和阿端及维田一起,上各处去联络好多位大和尚。今儿只怕到夜里也回不来…若太晚了,我只在咱们府里歇,你可别等我了……”

小鸳依旧背身向内低声应道:“那你现在就去吧,我也倦了,要好好补个午觉……”

“不急。我不放心,非要显老爷子瞧瞧你,我才能走。”

不多时,显达来了,给小鸳把了脉,老大夫脸上神色略变,很快又复了平静,和小鸳递了个眼神,口气稳了几分:“娘娘过于劳神,多多损了元气。需得汤药和药膏都用上,患处上了药,五天不可着水。”

小鸳不接显达的话,只说:“老爷子……那是以前在水里泡下的病根儿。我就说没事儿,还劳你跑这一趟。”

显达的老脸表情凝重,提醒道:“您可好好歇着,这伤势可大可小,可别不当回事儿!”

小鸳却依然是将脸向内,笑道:“小鸳知道了,多多有劳先生了。”

阿凌含了笑送显达出门:“老爷子留步,待阿凌送送你。”显达不语,随着阿凌出了清思殿寝宫,到了外间的宫道,兆凌抚了他的背,转面问他道:“是什么伤?要不要紧?您预备怎么治?”

一袭青蓝太医服色的显大夫抬起略见昏蒙的眸子,凝神望了他一瞬,想了一时,才道:“不是什么旧伤,是新伤。用刀剜的,伤口在背上,又深又大。今儿一早的事儿,主意是那个通幽给出的。今儿一早,你不是和维田太医出去了嘛。紧接着那个通幽就由婉露领来了。他来了,献了个民间秘方,就是拿山栀子入药,辅以少妇后背上的血肉熬煮,服之,可以令危重病人还阳。一开始根本没人告诉我,等到人晕了,她先想到的是人家春冰!结果春冰去了漭王府,她这才叫的老夫!唉!你不能去罚那个通幽,人家用的是古方,哪有错呀。这小鸳呢,这短短的功夫不知出了多少血,现在身上敷上了我的秘法止血膏,才不见血的……药我早都开好了,吩咐了惠儿和她娘家带的蜓儿和娟儿,这俩人你认识的,就是上回你俩闹不和,你岳母从娘家带来护她的。再说,宫里的宋嬷嬷很好,那个带通幽来的嬷嬷,我看也一心是为她好的!你且放心!我也会一直来管着她的,你就先别去了,让她歇一歇,你可再莫去闹她!”

阿凌听了,心里的隐痛无可言喻,只得放极声对显达嚷道:“老爷子!咱俩这么多年情份,你既然早知此事,就该早来告诉阿凌…你……”

“木已成舟了,肩头靠后那么大一块血肉,是她自个儿亲手挖下来的!她说找谁都是害人家。”显老的口气异常平稳,却好像是方才那一场冰冷的雨,生生的把兆凌心底那一份不甘心的怨愤给浇熄了。显达道:“这是她心里甘愿,旁人劝不得。她一直劝我压了此事,别叫你知道。所以我方才说,她是过于劳神所致。她是想瞒你,不让你难过。可是,凌哥儿,人家不知道你,老夫还不清楚吗?你要是对枕边人的事儿也不闻不问,那老夫就白认得你了。凌哥儿,你要听劝,你知道了也要假装不知道,就生受了她的好意,一日日好起来,叫她遂了心,那伤啊…疤痕是一定的,可其实啊…不伤根本…只是,要防她以后再用这一套……你放心,老夫会留神的!”

阿凌闻言茫然站在清思殿不远处的宫道上,神思飘乎,仿佛在心里遭了一记闷雷,他捂了心口向前挪了几步,青蓝色的瘦影弱不胜衣,却依旧颀长挺秀,他头顶用一只水绿色的老玉发冠束住顶发,那脑后的乌发如瀑,原本打理得宜的头发,受了此时有一阵没一阵的风,随意曳动,凌乱难理。他向前几步,孤独地立在此刻灰中隐青的天穹之下,旁侧是红墙巍巍,松柏青青,阿凌的眼已模糊了,口里只是喃喃道:“是我不好…如今这样子,幸福是一点儿也给不了她,却一直在拖累她。都是我害人呐……哦…不要紧!老爷子放心…凌儿还好!您先回吧…今儿比昨儿闷热多了,待会儿我叫张老给您带点解暑茶……”

显达看上阿凌那张灰败已极的脸,却仿佛怕看坏了似的,急瞟了一眼就避开不瞧,显老的眼眶立时就红了,他移开眸子,搀住了阿凌道:“我受惜花之约,给你瞧了六、七年的病。本见你一天天好了,我实在替你高兴!谁知你这个小书生,你自个儿心里全没点数儿。凭那一点血气,竟领头去战场上,你哪会冲阵呢?你心肠又软,敌将瞒哄你的话,你是丝毫不疑!好好的一个人,弄到今儿这个样儿!如今见你这样,叫老夫上哪儿去放心?我扶你回去,总要略缓一缓才好呢。”

阿凌轻轻拨开了显达医师的手:“不…我不回寝殿里…她见了,定要伤心…老爷子……不如咱俩别过,我去眷花府里走一趟,您回吧…我自个儿可以……”

一旁的显达也生了倔性,抢上前来一把狠狠地带住了兆凌的小臂,扯着他往清思殿方向走,一面道:“不成…唉!英雄最怕病来磨!既然病了,就得服输…阿凌呐,走…我送你回清思殿……走、走……”

此刻,六十几岁的显达精神矍铄、步履稳健,行来如浮云过碧川,流星掠苍穹,而阿凌呢,他三十的生辰才过数日,只落得风堕夏花,雨打秋叶,一如名画墨卷,一旦落水、过火,连残片碎锦,也无处去寻了。阿凌一看,好生心灰,想来黄泉路上无老少,想要豁达,但生死二字好断,千情万怨难了!叫人怎么割舍得下!

看看回到清思殿门口了,他便故作无事,云淡风轻笑道:“行了,这下放心了吧。您还怕我不进去?我如今连走路的力气都微了,不到里头躺着,还能去哪儿啊。您回吧,我瞧你走了,就进去。”

显达出声叹了一声道:“辛维田所用的法子,是目前最好的。他也对你上心,我才放心把你托给他。凌哥儿…身子是本钱,你可注意!那灵雀引之毒,与你所中之毒无关。你又何必……老夫只是个医生,别的不管,你这人,认定的事极为顽固,哪里听劝?唉!老夫被你弄得日日心疼不已!我思来想去也没办法,只有眼不见为净…老夫…只管撇下你走了就是!”

候了一时,阿凌见那显达去了,心里缠斗了一时,忽又想到,怎么能放她一个人在这儿,暗暗的受伤流血呢?于是阿凌又将手触上了那花格门,又终是不忍去敲,手指用力扶上了门,足下却又无力,整个人只得虚弱地靠了上去。他索性转过身去,在门的左边,贴着墙根坐了,又见张老的徒儿小庆子往他这边跑过来,嘴里喊道:“圣上,徐大总管在外头写了秘奏,递给了先帝朝留在江湖的线人,那线人传消息进宫来,按照我朝惯例已领了赏,自行离去了。我朝自武匡朝起就在民间设有暗人,这个线人即为暗人之一,按照秘约,他的各种信息均不能曝露,朝中知其底细的人是叶孤鹤大人和他的爱徒李荏苒大人。虽然线人不能露脸,但徐总管的暗记印戳全都对上,笔迹也纤毫不差。他的秘本上全是血迹,上面写道,他们一行三个人到了桃花渡,遇见不知来历的贼人。本子上的血,全是贼人的。何将军一直保护着乔舜安大人,行程也算顺利。现已入了腾龙境内。但何忠义受了轻伤,现在桃花渡右岸,我方边境的一户岳姓农人家养伤。他认为带伤回来,有失面子,也怕您白白为他担心。所以,他定要等伤愈方回呢。何将军叫圣上勿念,也不必再派人去。总管传书时,他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不出数日,他们三人即可归来。此书其它地方是徐老笔迹,末了,何将军又添上见信勿念字样,最后一行是他写的。卫流云大人拿给李荏苒先生看过,两人说是笔迹无疑问。”

庆子说着,递了徐老手本给兆凌瞧了。阿凌倚墙站定,把本子从前到后细细看了一遍,脸色和缓下来,舒了一口气道:“这便好了!这位线人有大功劳,朝里定要重赏!忠义他们可算有下落了!等这水陆法会的事一结束,我便带上潇王爷,一同去接忠义他们先回来!庆子,这是个大喜事,俭省不得!叫你师傅吩咐下去,好好预备迎接忠义他们!成败不论,排场不能比王使臣差了!至多五天,叫各处好好准备!”

小庆子接了话,飞也似的去了。阿凌又痴痴望了清思寝殿的朱红花格门,然后,他艰难转身向外走出去,口中喃喃道:“娘子!你再等我一时,我手上公事儿虽不多,却也缠得我松懈不得。阿鸳呐!自古情义不得两全,我也是没法子!待我去过问一下和尚大师的事儿,我必定半刻也不耽搁,及时回来守着你。娘子…我也不知还能守你多久,但我守着你一日是两个半日。事到了这个份上,我明知活着会拖累你,可我还是贪心不已,非但不敢就此了结了自己,我那心里竟还盼着,你我能长久一些呢…阿鸳…只盼你以后…就算是一个人了…也要好好的呀……”

兆凌狠下心撇了小鸳,自己勉力跨马来到眷花府时,夕阳如血,府里众人不知他来,早已用完脕膳,又因他平日随和惯了,老岳母只吩咐厨下给他备了半碗粳米粥。刘夫人在饭桌上对他说道:“秋辰因为旧案已翻,功课也准备得好了,所以带了淞儿前几日起程回乡间老家祭祖去了。那维田今日回来,很是反常。晚饭的时候,一反常态喝了好多酒。我知道,他以前是个僧人,从不喝酒的。奇怪的还不只这点!辛先生灌完酒之后,他什么也没吃,跌跌撞撞地出了府门,到现在也没回来。文哥呢,现在他去送秋辰了,最快也得后天回来呢。他临走说了,老师都回家了,他也进宫陪你一段儿,你要是不答应,他这辈子就不开心。你的这些朋友,都是真有义气呢!要说还有那小端吧。自打他住进咱们府上,他便一日日蓄着头发,他总说呀,当和尚的日子,可把他给憋坏了,以后啊,盼能考中个武举,堂堂正正的和你在金殿相见!可是啊,就你生辰那日,他听说你不好,就立马又把头发剃净了,自那时起天天虔诚地在佛前替你敲经祈福。这回听说你要找大师帮忙,他连饭都不吃就跑出去了,说要把老关系全请出来,再怎么样也要在指定的三天内,凑到合适的人选,人数上也不能少了!”

阿凌柔柔的瞧定了岳母刘夫人,歉然道:“阿娘,凌儿知道了。您呢,这么长的日子,您身体好吧?阿娘,凌儿实在是对您不住!阿鸳不是不孝顺,都是为了我,她也累倒了,没法分身来看你,而且,就今儿,她又遭了一个歹人诓骗,那肩头后边背上,硬是挖了块血肉下来……娘…凌儿心里疼得发慌…我又怕找她说穿了,她反怪我负了她的心呐…我心乱透了!三日后要用的祭奠英灵的文章,我如今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等阿文回来,就叫阿文替我写吧。等他回家后,您就让他来随我几天吧,等秋辰回来,我再让他也回家来,我是想着,他年纪还小,眼下随夫子读书要紧!等会儿我见了维田,就要走的,召集大师的进展,我也不问了,就让阿端去做吧……娘啊,这太阳马上落山了,阿田是上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阿凌…阿田的去处,为娘不知。只是那个通幽真人,是个有名望的道医。他老人家昔年是伏虎国太医,是和你岳父邢春山一同给你爹书君爷掳来为俘虏的,也可说是我夫妻二人的一位故人。其实啊,通幽真人的事,是我讲给婉师太听的。你还记不记得,就在上回,你俩分开的时候,你让我带小蝶上高越山,去劝阿鸳回家。结果呢,我知道小鸳一定不愿回家,所以特意带上了府上的小蜓和娟儿去照顾她。也就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婉师太和宋师太,交谈中提起故人通幽佘道人……爱婿!其实,重用佘道人,是我一早提起的,婉露只是信了我的话,这是我的主意,不怨别人……”

兆凌听了刘夫人这几句话,在椅子上闷闷的坐了一会儿,半晌才接话道:“娘!你糊涂了!那个通幽佘道长,既然是御医出身,就应该在我朝好好再做个医生。救命活人,是天大的功德!他却妆神弄鬼,诓骗人家姑娘做那种以血肉作药引的浑事,挣些个昧心钱度日,他还能算什么好人?这种人,你还能当他是什么故人?!你和泰山呢,一场相爱,只有她们姐妹俩是你俩的骨血,如今小鸳听了通幽道士的鬼话,受了这么重的伤,小婿已是看不下去了,难道您这当娘的,还无动于衷不成?”

刘冰泉老太太多年吃斋念佛,此时只留了几分慈和之色,她年轻时代的绝代容颜是一点痕迹也瞧不出来了。岁月蹉磨,于她而言,青年时期的睿智与果敢,豪迈与侠气已是荡然无存,留下来的只是历经沧桑之后的一位迂腐、善良、宽和但又没见识、少主张、认死理的老太太。但是,阿凌对于岳母娘的感情太深了,完全是等同于亲娘的存在。因为,太夫人是极爱他的!当初刘夫人最初选的女婿是潇王爷,可是,一向顽固的刘夫人,最后改了心意。可改了心意之后,她真的没有反悔。阿凌和小鸳成亲之后,刘夫人的一举一动,一点一滴都藏在阿凌的心里!她打心里疼着阿凌,而在阿凌心里,她就是亲娘。什么心事,都可以告诉她的!所以,就算冰泉夫人有一万点不妥之处,阿凌也会像个麻布袋子,把那些不好一把全给兜了去。

刘夫人听了阿凌的话,略浑浊的老眼中泛起了泪光,她吸了几下鼻子,双手握紧了椅子把手,斟酌了一下,她的泪最终夺眶而出,颤着声道:“凌儿!不是为娘心狠!女子既然出了嫁,就以夫为天。小鸳若为别的事伤了,为娘跑折了这双小脚,也要去给她讨公道。可是…爱婿……凌儿啊…什么都没有人重要!小鸳的后背留了疤,人变丑了,没有关系!只要她的伤,能治你的伤……咱们一家齐齐全全的,凌儿,为娘认了…若是换作为娘…我为你岳父…我也是情愿的!”

“唉……”凌哥儿出声叹了一声,侧过了身,将右臂横放在身边的小几上,把脸也枕在了手臂上,所有的泪迹也就全擦在了衣袖上。阿凌抬起脸道:“娘!我也不去说它了。只等维田回来,我连夜就走。你年岁大了,您自个儿小心着些!万一有急事,便叫蝶儿或是书哥儿进宫来言语一声儿…阿娘…凌儿如今恨自个儿也不好,偏偏这会子小鸳也顾不上您,孩儿真的不孝啊…您自个儿……”

刚刚擦干的泪又流了出来,阿凌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刘夫人心一软便劝他道:“行了——你这孩子…唉…家里的事儿你放心!我得空就进宫去看你们……”

正说着,府里的叶书,同着阿章,把辛维田扶进了正厅。原本喝得半醉,脚步踉跄,眼神迷离的维田,一身墨绿的长袍子,外罩着奶白纱袍——人说两人要好,长久呆在一处,就会越来越像。二十八岁的辛维田,虽然承受了过往的艰辛,但他的秀气,此刻如青草破土、小苞开花,在沧桑中肆意的凸现出来!他那瘦削白晰的长容脸,极淡而修长的细眉毛,有些内双而眼角上扬的含烟美目、细长纤挺的鼻梁,配上秀气精巧的鼻头、深而较长的人中,加上那唇型有致,上下唇均属纤薄的嘴和略有些尖削的小小下巴颏——辛维田,是个更富书卷气的文弱儒医,穿上了阿凌的衣裳,他和阿凌通身的气质,实则七分相像!

然而此时,阿田立在阿书和阿章的身前,由他俩在两边叉着才能走进来,他身上才换了衣衫虽然是干的,却给泼上了一大片酒渍,略酸略涩的气味自他衣上飘了出来,他推开好好扶着他的叶书,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了几步,忽地带醉的眼睛这才瞧见了阿凌,忙进了几步道:“阿凌,小弟做错了事情,有亏自己的良心……兄长,这事儿过不去……小弟实在没有好办法……”

阿凌抬起美丽的眸子,歉然看了一下阿书和阿章,接着上前自己搀好了维田,将阿田右手放在自个的肩上,任凭那辛维田的手软软勾住了他的脖子,阿凌的语声注进了深情,极尽温情道:“阿弟……你上哪儿去了?为兄惦记你呢。你别说醉话,阿弟是什么样的人,为兄最清楚!阿弟!走吧,到我屋里歇一觉,到明儿什么都好了!你慢点儿…我扶着你走啊。”

然而维田不理刘夫人和阿书、阿章他的眼色,自顾自呜呜地哭起来了。从正厅到阿凌的正屋,维田就这样哭了一路,而阿凌掏了小鸳给的定情手帕,一路走一路替他擦着,轻轻拭干了他的泪水,阿凌自己中毒力怯,步下也不稳,却仍是用力扶住了维田,极短的路,走了许久。

阿凌仔细地将维田安顿在自己榻上。想起眷花府中的一切,是惜花夫妇为他悉心安排的,如今呢,阿凌已经有一年七个月零二十八天没进过这间屋了,里面的一桌一椅,空了的鸟架子,他亲手穿的晶石隔帘子,小鸳的妆台,阿凌入门的时候,小鸳给他挑的竹笛,还有他种的兰花,还有被小鸳拿过来放在这儿的,前年秋天做的江山笔架、惜花哥亲手用彩漆给画的百花笔……

维田卷着绿锦金丝面的被子,闭着眼,那卷翘的长睫十分亮眼,衬得他的睡颜极秀气,阿凌一瞬又心软起来,听他喃喃低语,叫住兆凌道:“兄长,小弟自今日起,败了义气,坏了良心,不配做你的朋友,更不配与你兄弟相称了。”

“阿田!不会的…你什么都不要想!只管睡!阿弟……”阿凌斜坐在榻沿上,轻轻道:“放心!什么叫兄弟呢?为兄早就认定了你的为人,任他外头怎么变,为兄还是信你的!一个人总会有错的,哪个又没有私心杂念呢?你遭了什么事,对错如何,都不要紧!不管是什么事,能原谅的,为兄就原谅你。若是哪天你摊上大事,为兄就尽力和你分着扛……没法子!我既在心里认你作弟弟,便只能和你站一边儿了。阿田呐,你这么好的人,又怎么会没有义气呢?若不为了义气,你又怎么会这么死心塌地的救护我这个必死之人呢?听话…别想糟心的事,只管歇!我看着你稳妥了,再回宫去。”

辛维田幽隧的眸中抛下几行泪,他忽地迅速坐起身来,拽住了阿凌替他掖被口的手:“阿凌!我没有醉!我给你求了几颗毒药…哥!你听着,我和你说明白了!当年中华的泰昌爷,在道士李可灼的欺骗下,吃了这第一颗,人是恢复了些气力。撑到当天夜里,他又不听劝阻,非要吃第二颗。结果立时就死了!这药你吃了是送死,可却是我劝你吃的。你吃是不吃?”

“阿弟给我用这个,一定是因为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法子了。阿弟……你又怎会害我呢?你且等一等!待我用血写个字据,老师见了,一定会给你做主的。贤弟,我若没福气,负了你的好意,也至少不能害了你啊。”

维田打断了阿凌,语气中竟有些许不耐烦:“你不用忙!用温水送服下去。你若死了,我回松云寺后山去学着秋辰的样子,继续种田。横竖我的医名已经给你败光!我只图种田糊口,再也不当劳什子的医生了!吃吧,现在就吃,让我瞧瞧结果!”

最新小说: 叛逆娇妻是大佬 狐心人偶 掏空家产后,大小姐揣孕肚去随军 八零老太重生,脚踹伥鬼丈夫暴富 逆梦 穿越后,鬼怪们都喊我死神 拯救回来的爱 逢梦落兮 甲方的春天 夜色过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