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日子定在八月末。温爸温妈将女儿和金宝送到了机场。
站台上人潮汹涌,喧嚣震天。温桃拖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怀里抱着装着金宝的航空箱。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不安地扒拉着透气孔,“咪呜咪呜”地叫着。
温妈紧紧抱着女儿,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反复叮嘱着路上注意安全、到了打电话、冷了加衣、饿了吃饭……温爸则沉默地站在一旁,用力拍了拍温桃的肩膀,千言万语都凝在那双微红的眼睛里。
“桃子,你不用担心,爸妈这边处理完很快就会过去找你的。”
“爸,妈,放心吧!安文妍在那边等我了!”温桃朝不远处站着的安文妍挥挥手,后者也朝这边点头示意。
广播声响,催促着离人。温桃最后看了一眼父母,转身,抱着金宝,拖着行李,汇入了涌动的人潮,纤细却笔直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登机口的阴影里。
温妈靠在丈夫肩头,泣不成声。温志华搂着妻子,目光却越过喧嚣的人群,投向远方,那眼神,锐利如即将归鞘的古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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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温桃后的汗青市,似乎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热闹,只余下蝉鸣的空响和一种紧绷的寂静。温家小小的客厅里,空气沉甸甸的。
温志华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极为平整的旧工装,走进了他工作了近二十年的公司——一家规模不大却管理有序的网络设备公司“恒通科技”。
他径直走向总经理办公室,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
推门进去,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面容敦厚的男人,正是公司老板周建业。他看到温志华,脸上立刻浮起真诚的笑容:“老温?快坐快坐!刚送走桃子吧?唉,时间过得真快啊……”
温志华没有坐,只是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轻轻放在周建业面前。
“周总,这是我的离职申请。”
周建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拿起那份薄薄的文件,看着上面熟悉的签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沉默了很久。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隐约的蝉鸣和空调的送风声。
“志华……”周建业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长几岁、气质却愈发沉稳内敛的男人,声音带着浓重的感慨,“当年……你带着刚怀孕的莲瑛,找到我这里,一身风尘仆仆。说实话,我当时真没想到,当年京北温家……”
他顿住了,似乎觉得那个名号过于遥远和沉重,转而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决定要回去了。”
温志华的目光平静地迎向周建业,那眼神深处,是历经沧桑后的坦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啊,周总,”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当年承蒙您收留,给了我们一家三口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这份情,我和莲瑛一辈子都记在心里。原本想着,就这样在汗青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守着桃子长大……挺好。”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对命运弄人的无奈:“可孩子太争气了,心气也高,非要往那最高的地方飞。京都……那地方,我们躲了十几年,终究还是避不开。逃避不是办法,周总。
桃子是我们的命根子,她既然去了,我们做父母的,就得回去,想法子护着她。她那么好的孩子,不该被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埋没在这里。”
周建业听着,眼神几度变幻,最终化为理解和深深的叹息。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温志华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懂,老温。为人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你和莲瑛……不容易。”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温志华手里,“拿着!别推辞!京都居大不易,刚回去,用钱的地方海了去了!这点钱,算是我这个老朋友、老部下的一点。”
温志华看着那沉甸甸的信封,又看了看周建业诚恳而带着一丝歉疚的眼神(那是对无法一同面对京都风浪的歉疚),喉头滚动了一下。他没有矫情地推拒,只是将信封紧紧攥在手里,那力道仿佛握着的不是钱,而是二十年风雨同路的情谊和一份无声的承诺。
“周总,谢了。”他声音微哑,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份情,我温志华记下了。”
“说这些就见外了!”周建业摆摆手,脸上重新浮起敦厚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当年要不是你们……我周建业也未必能在汗青扎下根,安安稳稳地娶妻生子,开这么个小公司。京都……唉,那地方对我们这种人来说,终归是个伤心地。我拖家带口的,就不去蹚那浑水了。但老温,你记住,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汗青这里,恒通这里,永远是你和莲瑛的一条退路!真遇上难处了,一定开口!”
“好。”温志华再次点头,目光扫过这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办公室,扫过窗外汗青市熟悉的街景。这里承载了他近二十年的平凡安稳,像一处精心构筑的避风港。如今,为了守护女儿那片更广阔的天空,他必须亲手拆毁它,重新驶向惊涛骇浪。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对周建业道:“周总,那……我就先走了。公司这边的手续,后续人事会跟您对接清楚。”
“去吧去吧,家里事要紧。”周建业挥挥手,目送着温志华挺拔却带着一丝孤勇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口。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周建业独自站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小城景象,良久,才低低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叹了一句:
“京都……起风了啊。”
那声音里,带着对故人前路的深深忧虑,也带着一丝对那遥远风暴中心的、难以言喻的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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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轰鸣着冲上云霄,舷窗外的景致由熟悉的南方丘陵,在云层的掩映中渐渐铺展成广袤的平原。安文妍坐在对面靠窗的位置,戴着耳机,专注地看着平板电脑上金融分析的图表,侧脸线条冷静而锐利。
温桃怀里,航空箱内的金宝似乎终于适应了这平稳的节奏,不再焦躁地扒拉透气孔,而是蜷在软垫上,发出细微的呼噜声,耳朵尖那撮标志性的金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温桃的手指无意识地隔着网孔,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小脑袋,目光却有些失焦地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
父母最后那欲言又止、忧心忡忡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还有父亲那句沉甸甸的“一切有我们”。
京都……那不再仅仅是梦想中的学术殿堂,它像一个巨大的、未知的漩涡,裹挟着父母尘封的过去和无法预知的未来,向她迎面扑来。
她低头,看着金宝安详的睡颜,指尖感受到那细微的、温暖的震动。
小家伙懵懂无知,却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安定感。温桃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迷茫,被一种悄然滋生的勇气缓慢地顶开了一丝缝隙。
无论如何,路已在脚下。为了自己,为了金宝,也为了父母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守护,她必须走下去。